自从上回夜话以后,我便常常会想起自己遗失的那段记忆。照大家的意思,我大概是在做梦的时候灵魂出窍,去了人间历劫。然而,无论是长庚、流光,还是飞竹,都从未提及此事。如此看来,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是有意瞒着我的。
小鲤告诉我,三界的命格皆由司命星官掌管,若我真的在人间历过劫,那便一定会被记录在册,这是找回记忆最快最简单的办法。不过,小紫又提醒我,如果真的是大殿下刻意抹去了我的记忆,那他一定也与司命星官打过了招呼。
既不能直接问司命,又不能贸然溜进去偷看,看来只有迂回智取才是上乘之选。我冥思苦想好几日,我终于想到了一个能光明正大翻看命格薄的办法。
如今,天界除了天帝,权力最大的便是德渊这个心狠手辣又小肚鸡肠的战神。如果由他下令,让我去整理星官府上的典籍案牍,司命星官便不会对我产生戒备,我也能更容易得手些。
于是我挑了个流光外出的日子,照着小鲤的指示找到了重华宫。
其实临行前,我本想带上小鲤,心想着德渊好歹也算他半个恩人,这次就顺便去道个谢。可小鲤却连连摆手说再也不想踏足此地 ,看来是比我还害怕战神。罢了罢了,小鲤刚教过我,不可强人所难。这德渊虽然心狠手辣,但心底里还是敬重恩公的,届时我随机应变,再以恩公当靠山,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太过为难我。
“殿下,乐瑶仙子求见。”
仙侍领我进了殿外的庭院,随后进去通报。我毕恭毕敬地站好,做好了一整日都被晾在外面的准备。
“不见。”
短短两个字隔着殿门传来,冷漠倨傲,斩钉截铁。我倒吸一口凉气,不愧是德渊,小心眼的气度展现得淋漓尽致。
“无妨,乐瑶今日是来认错的,无论怎样,我都会在这站着,直到殿下愿意见我为止。”
好在我临行前向小鲤和小紫偷师学了一些哄男人的小诀窍,核心要义便是以柔克刚,尤其是对德渊这种心高气傲又记仇的人,更是要把自己化成蜜意糖水,不论他怎么发作都不能回击,让他的拳头招招都打在棉花上。
“那就一直站着。”他冷冷回了一句,连多看我一眼都嫌弃。
好,我可是顶天立地的一朵好花,既然如此,我便老实站着。
……
到了午时,开始我还庆幸今日阴云密布,微风送爽,不算太过难熬。可没多久,天空中所有的云却突然散开,露出那毒辣的日光来。
我头顶灼灼烈日,不出半个时辰,便已经汗流浃背,头发缝中似有无数汗珠浸出,一串一串顺着我的额头流进我的眼睛,涩得我频频眯眼。好不容易熬过了午时,可这骄阳却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反而越发有铄石流金之势 。现在看来,小鲤不愿跟我过来实在是太明智了。
我晕乎乎地抬起了头,只见厚厚的云层覆盖了整片穹顶,唯独在我头顶,竟凿出了一个窟窿,烈日的金光从那窟窿中倾泻而下,灼得我几乎怀疑自己要枯萎了。
“也好,变成一把干花还能放在二殿下的寝宫里……”我用尽力气朝天大喊道:“乐瑶能为殿下做一点点小事,死而无憾!”
片刻,头顶的窟窿被渐渐补全,灼人的烈日被清冽的雨滴取代,一滴接一滴地落在我的脸颊上 ,驱散了我周身的暑意。
太好了,点子奏效了!接下来该让我进去了吧?
“在本座的寝殿当干花?殿内传来一声冷哼,德渊似笑非笑地说道,“你竟还不收敛恶癖……”
明明是你想把我晒成干花,怎么又变成我的恶习了?我无心辩驳,让他撒完气应该就好了,于是便低头弯腰向他认错。
他缓缓从殿内走出,手里握着一团金光闪闪的东西,淡淡地说道:“那条鲤鱼你可见到了?本座的礼物如何?”
我盯着他掌心的金光,顿觉这颜色看着有些眼熟,突然想起这不就是小鲤腹下的那团刺眼的光芒么。不过他竟然把给小鲤的礼物藏在他的私密之处,倒是有些稀奇,莫非他的意思是小鲤要像珍爱自己的命根一样珍爱这件礼物?
”见到了,见到了,殿下的礼物可真是……无价之宝,就是有些太耀眼,倒让人看不清里面的东西了。“
话音刚落,我便察觉不对。他的面色瞬间变换,由红转白,由白变青,由青变紫……层层递进,简直是一出变脸大戏。
“你果真是本性难移,其心可诛,且好好在外面待着!”
霎那间,狂风卷地,怒雷破壁,黑云翻滚如墨,瓢泼白雨直坠而下,不时夹杂一道紫电惊雷,我吓得急忙闭上了双眼,牙关打颤,对屋内人喊道:“我那日不是故意提起青溪的!”
雷电轰鸣渐渐放缓,似是他有所顾虑。我知道这是个趁胜追击的好时机,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我当时太害怕了,所以就耍了点小聪明,想着躲过去就好,却没想到会冒犯殿下和青溪姑娘,乐瑶知错了!待大殿下归来,我定会一五一十地老实交代!”
一场日晒雨淋后,我对德渊的歹毒程度有了新的认知:一味服软只会让他变本加厉,不如干脆挑明最让他在意的事,直捣黄龙。
“你是从何得知青溪的?”他从殿内缓缓走出,神色虽不若方才那般骇人,但依旧冷峻。
这还用问?不就是你自己说的吗!可话到嘴边我却临时改了口:“我……我是从朋友那里知道的。”
对不住了,秋水。生死攸关之际,也顾不得许多了。反正你也是从别人那听来的,德渊若追究,也怪不到你头上。
“你的朋友都告诉了你什么?”他语气平静,却步步紧逼,仿佛要将我看透。
“她,她说,他们说!”我急忙改口,还是不牵扯她进来为妙,“殿下曾经到人间历劫,被青溪所救,你们生活在一起,然后,然后殿下就爱上那个女子了……只是她后来不幸遇到山崩……”
他沉默片刻,垂目思索,随后转过身,语气淡然道:“进来。”
我怯怯地跟在他身后,步履缓慢,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生怕他突然回头发难。湿透的衣裳又黏又凉,我拧了拧衣角,忍不住低声嘀咕: “天界布雨的神仙也太不留情面了……还不如凡间的布雨小仙。”
“布雨小仙?你还认识布雨的仙人?”
“也算不上认识,我第一次见到恩公的时候,就误以为他是在溪谷山布雨的小仙。”
听到这话,他若有所思,低声喃喃道:“溪谷山……是啊,你是溪谷山来的……还有那布雨小仙……诸多巧合,所以你们才会有些相像。”他喃喃自语,竟还露出一丝苦笑。
我突然灵机一动。长得像青溪多好,这样岂不可以让他心甘情愿帮我找回记忆?不过,像他这样法力高强的上神,仅用来帮我做这点小事未免太亏了。我凑近他,做出讨好的姿态:“殿下,先是曝晒,随后又是瓢泼大雨,我已经快变成一株外潮内旱的干花了……”
话音未落,他便轻轻一挥手,我身上的水珠瞬间化作氤氲雾气散入空中,整个人顿时清爽了许多。
正当我准备拍马屁感谢,他却开口说道:“青溪确实帮了我,但我们之间光明磊落、谊切苔岑,并非是你想得那般,”这番话说得一派平和,语气带着几分冷淡。
“敢做不敢当……”我下意识小声嘟囔。
“你说什么?”
“我说,殿下与青溪姑娘可真是同甘共苦、心照神交,简直是让我心旷神怡,垂涎三尺!”
他脸上露出怪异的神情,上下打量我。“本座为何要欺瞒你这么个小精灵?”
精灵?有没有搞错,我可是正儿八经历劫升仙的。“咳,战神殿下,我是经过那昆仑镜验明正身的花仙,不是什么精灵,飞竹说我也是有仙藉的。”
“是啊,你就是那个弄坏了昆仑镜,又让大殿下顶了罪名的花仙……你可是不知,你的大名都传到魔界去了。”
什么?我弄坏了昆仑镜?恩公也太不厚道了吧,竟然对外这样说!
“呵呵,二殿下莫不是弄错了,我灵力低微,如何能坏了那昆仑神镜?”
“本座没有弄错,就是你弄坏了昆仑镜,长庚在外流转多日便是为了给你收拾烂摊子。故此,本座才更加不解,他为何会把你带到天界来,还要收你当徒弟,简直是自讨苦吃。”
这下我更摸不着头脑了,仔细回想,却只记得许多神仙见到我的真身后纷纷发笑,随后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难道……我又犯了同样的错误,误以为想不起来就等同于什么都没发生?
“那时候殿下尚未归来,又如何得知是我弄坏了镜子?”我明明记得很清楚,当日秋水多次在昆仑镜前请求加入战神麾下,恩公却分明说过战神不在天界。
他挑眉一笑,神色微妙:“本座确实不在,但有些事,并不需要用眼睛去看。”
原来他并无确凿证据。我心头稍宽,正想继续为自己辩解:“殿下说笑了,既然未亲眼所见,那便请殿下不要血口……”
话未说完,他突然恢复了平常的肃穆,凌厉地看了我一眼。我顿觉气势被压,忙抿紧了嘴,低头盯着地面,一副认错的模样。
“不用眼睛去看,却可以用脑子仔细回想。” 他拢起手指朝我的发髻用力弹了一下,“那日你在殿上突然失了心智一般大喊,你自己当真一点印象也无?”
他的语气笃定得让我心虚。我搜肠刮肚地回忆,却只觉得脑海中如蒙上了一层纱,朦胧不清,仿佛那段记忆被生生挖走了一块。
“额,这个……和昆仑镜碎裂又有什么干系呢?”传说他法眼如炬,我便想着是否能从他的话里探出一丝端倪。
“你可记得仙侍上前安抚你时,你却好坏不分,推推嚷嚷。就在你挣脱之时,镜面便开始出现裂痕。”
我凝神屏息,强迫自己沿着他的描述回忆当日情景,但只要一想到众仙的笑声,脑海就会变成一片虚无。我蓦地醒悟,这片虚无同昏睡的那上百年的记忆一样,是被人强行抹掉的。
见我陷入沉思,他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还叫了几声我的名字。
我慌忙回神,紧抓住他的手,急切地请求道:“德渊,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他愣住了,目光落在我握住他的双手上。片刻间,他的神情如静湖乍遇风雨,波澜层层,茫然、惊疑、哀伤、柔和、复杂……仿佛百般情绪在他脸上一闪而逝。
“什么忙……不对,本座凭什么帮你?”他前半句尚且温和,转瞬却恢复了惯常的冷漠,如此变脸,分明就是又将我错认成她人了。
可我才不管他变脸变得有多快。既然他说了“什么忙”,那便算是答应了。我欣喜地向他靠近几步,仿佛生怕他反悔,“君子一言九鼎,战神可不会食言的!”
他的喉结上下微微颤了一颤,用余光瞥着我,最终妥协般地吐出一个字:“说。”
“殿下能带我再去看一眼昆仑镜吗?”我目光灼灼,满怀期望。
他冷冷瞟了我一眼,语气夹着几分不屑:“你好歹是长庚座下弟子,看个昆仑镜也要人陪着?你就不能有点出息?”
“不是的,我,我听闻,昆仑镜裂后被天兵重重看护,殿下贵为战神,要去看一眼神镜应该不难吧……”我理直气壮地争辩。
他眉头微皱,轻叹一声后,言简意赅地甩下一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