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声见状,脸上有一闪而过的诧异,回忆里灰白的片段与空洞的回响,在灰开口的瞬间被打破。他现在可以笃定,自己曾听过灰的声音。
轻松,清澈,平静却不平淡,令人印象深刻的声音。
“是啊,又见面了。”
我不记得你了,但我一定见过你。
于声顺手扶起跌坐在台阶上的焦皓晟,问:“你怎么回事?”
说话间,他眼角留意到两面墙壁上新增了两位住民——分别举着7与9两个号码牌的粗线条小人,正对应焦皓晟与灰二人。
对应焦皓晟的粗线条小人与最开始相比已经发生显著变化,它心脏的位置冒出一圈圈流动的光晕,像是红外线相机镜头捕捉下的热能量反应。除此之外,小人明显长大了一圈,活泼扭动时像极了一根随波逐流的水草,左右摇摆着蹦出欢欣雀跃的台词,它聒噪的喊着:“恭喜恭喜!恭喜恭喜!完成中强度热身,心率135次/分,测定在健康范围之内。获准前往训练室参加正式训练。”说完,它又枯燥而机械性的重复:“抬腿,抬腿!避免膝盖超伸,避免脚跟着地!挺起你的腰板,抬起你的腿!”
如此不知疲倦的循环往复。
焦皓晟差点摔得屁股开花,哪里听得进来自粗线条小人的“恭喜”,他苦着一张因跑跳摔倒而胀红的脸,努力平复着自己紊乱的呼吸与狂跳的心脏。
“墙,墙上的影子要冲出来了,我……我怕……”
他好端端的爬着楼梯,前一刻耳边还充斥着热闹欢快的加油鼓劲,身后还跟着个不停推他吼他快走的平头男,哪知不过一低头的功夫,四周突然安静,前面的背影消失了,后面的人也没了,左右只剩下白墙黑影,而那黑影更是时时刻刻展现出一副随时将要冲破墙壁扑向他的阴森魄力。他一时害怕,顾不得多想拔腿就往回跑,想着找到他刚认定的能人求救,抱个坚实可靠的大腿。结果不知是他自己步子跨的太大,还是楼梯的台阶高低不平,他一失足,小跑变成了小滚,就这么晕头转向跌下台阶。
头昏脑胀中,他听得有人骂了句粗,随后另一个好听的声音“咦”了一声,再往后,就是现在这副灰头土脸却劫后余生的状态。
幸运的是,焦皓晟虽然滚了半路,却没有受伤,只有几处轻微的磕碰,多亏了灰的插手,他最终平稳刹车,除了看起来狼狈实则并无大碍。
于声问:“你说的墙壁也像我这里这样?”
墙壁的异变不是末位淘汰制的惩罚?而是所有人必经的流程?
焦皓晟刚拍拍屁股起身,点头顺着于声的问话看向一侧的墙壁。
哎妈呀。
他这一眼脸也白了心也凉了,心说还不如回去盯着自己原来那面墙面壁。好歹他墙壁上的小人只是敲墙发出咚咚咚的怪响,不像眼前这个,简直浑身带刺,已经临近爆炸的临界点,下一秒仿佛就能刺破墙壁一头扎向自己,把他当场扎成个满是血窟窿的马蜂窝。
于声是懂察言观色的,所以他没等焦皓晟吓哭,就已经不动声色移步挡住自己的10号小人,他耐心的转移话题。
“你仔细回想一下,墙上小人的台词是在你摔下来之前,还是之后发生的变化?”
“台词?”焦皓晟一脸懵,似乎不在状态。
灰,一个热爱助人为乐的好青年,边收拾着一柄不知原先藏在哪里的伞,一边头也不抬主动给出友情提示:“应当是那句‘恭喜您完成热身,获准前往训练室。’”
他不慌不忙地把伞挂在手腕上,看向焦皓晟,模仿道,“原话是:恭喜恭喜。恭喜恭喜。完成中强度热身,心率135次/分,测定在健康范围之内。获准前往训练室参加正式训练。”
一字不差,除了没捎上粗线条小人语气里那份荒诞的愉悦。
“你记性不错。”
于声随口称赞。
灰也随口接话:“可您的记性似乎很差。”
于声耸耸肩,不以为意,“哦?那你说说我忘了什么?”
“我。”
“……?”
时间过的很快,两侧墙壁上热闹的小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激励与提醒像在争分夺秒的相互较劲一般,语速惊人。
时间过的很慢,灰脱口而出的一个“我”字,仿佛给急速流逝的时间按下了暂停键。
于声真实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大脑宕机。
他仿佛听见自己兢兢业业工作的大脑突然发出啊呜一声哀嚎,当即罢工停止了运作。
他僵硬的转动脖子,面向灰,木然发问:“你说……啊?我忘……你?”
由于大脑的缺席,于声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那一个“我”字,究竟是娇嗔的怨怼“你个死鬼竟然忘了我?”还是霸气侧漏的威慑“你小子连老子都敢忘?”,亦或是再平常不过的陈述事实。
“……”
不对,不是陈述事实。
哪个星球的正常人会用这样的接话方式来陈述事实?
他虽然失忆,却没有忘记成人世界默认的社交距离与礼貌。
成年人之间,如果不是十分亲密的关系,即便被遗忘,也不会如此自信坦然的一语道出自己被对方遗忘的尴尬事实。尤其结合上下文,该如何理解这一个“我”字着实微妙。
灰说得如此干脆,言下之意仿佛认定了:您记性不好,忘记我就是最好的证据。
怎么说?
你难道是什么我无法忘怀的人吗?
“我与你……交情……”于声罕见的支吾起来,“咳,总之……很熟络?”
他自失忆以来,第一次因为自己失去记忆的事实而感到焦虑。
“?”
人的悲欢并不相同,灰似乎一丁点儿也不理解于声突然说话结巴的理由,只平静的浇下一盆冷水。
“不,我们并没有任何交情,彼此也互不相熟。”
于声:“……”
谁教你这么跟人聊天的?
焦皓晟,作为见证了这段引人无限遐想的对话的唯一观众,经历了混乱的感叹号、问号、乱码等一系列纷乱的思绪,选择坐回地面,屏住呼吸,眼观鼻鼻观心,祈祷自己变成一个无人在意的透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