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的语气不再是半分调笑半分认真,而是尤为诚挚地一问:“策君,我们真的没有半分共事的可能吗?”
“没有。”公子开明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除非你背叛凶岳疆朝,来修罗国度。”
“若魔世一统,又何来修罗国度和凶岳疆朝的分别?”麒岁问道,“国别,就那么重要吗?”
“既然不重要,那就把疆主之位让给你弟弟,你来修罗国度。”公子开明忽地回过身,语速加快,“你既然不在意国别,那为什么不是你放弃自己的国家,而要我去放弃?”
麒岁怔住,一时无言。
“因为你放不下。”公子开明逼近一步,字字如刀,直刺麒岁的心肺:
“在凶岳疆朝,你是疆主,但在修罗国度你可能连三尊的位置都排不上。说到底,你放不下权力,放不下地位。若真如你所说,一切都是为了魔世的和平,那你就该不惜一切代价达成这个目标,不管放弃什么,牺牲什么,都只是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不然——”
他的语气骤然低沉:
“你就只是个用和平来美化侵略的伪君子而已。”
两对目光在冷冽的银光下相交,犹如千百个生死对决的瞬间,紧张的气氛几乎让时间凝固。
“……”
过了许久,麒岁“哈”地笑了一声:
“策君这番话,真是说得麒岁汗颜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来,透过梨花的缝隙去看那轮冷冷的蓝月:
“没错,我是放不下权力与地位,因为我不能没有。”
他一边说着,一边再次将目光落回公子开明的金色双眸上:
“我且问策君,若昔日镇守在沉沦海的不是你公子开明,而是我父王,魔世还会有今日的三国鼎立之势吗?和平是我的目标,权力却是我实现目标的条件,如果我只是一个山野间种地的农夫,就算我再有鸿鹄之志,又有何用处,又能改变什么?”
“你仍可以通过他人去改变,”公子开明反驳他,“就像你说的,国别之分有那么重要吗?若魔世真能一统,是凶岳疆朝一统还是修罗国度一统又有何区别?”
“当然有区别,”麒岁猛地上前一步,语气忽地染上了一丝激动,“戮世摩罗会在意九界的和平吗?”
“那你就在意吗?”
公子开明冷声质问,整个庭院的温度随之降至冰点。
梨花摇曳,犹如凛冬的雪花,银装素裹之中,寒意四起,几乎将灵魂冻结。
麒岁盯着他的眼睛沉默许久,缓缓开口:
“若我日后失了初心,策君在我身旁,也好从中阻止,甚至可以杀我。”
公子开明闭上眼睛,单手背后:
“戮世摩罗若是为祸九界,我亦可以杀他。”
“……”
麒岁笑了一声,那笑声似是比这月光还冷:
“父王说的没错,策君果然是……修罗国度最可怕的魔。”
“啊,免了免了。”公子开明的声音再次恢复成跳脱的语气,“目前我还打不过妖神将,论可怕还是他更可怕些。”
麒岁垂下眼眸,低声道:
“策君应当明白,如果不能同行,我不会留你,也不能留你。”
面对生死威胁,公子开明倒是毫不在意,他挥了挥手,语气轻松道,“那记得准备好九个断头台。”
麒岁苦笑一声,“策君又在开玩笑了。”
他知道此时此刻再多说也无用了,便默默地转过身,踏着一地比雪还冷比雪还白的梨花,自月门匆匆离开了。
步出庭院,麒岁见刹罗狰站在那里,便走上前去,压低声音唤他,“刹罗狰。”
怪了,他的声音怎么在抖。
刹罗狰闻声,迅速地转过头来,赶忙上前几步行了一礼:“疆主有何吩咐?”
麒岁只觉得胸腔中的空气仿佛凝固,拳头紧握,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看着前方停顿许久,最后才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声音沙哑地开口道:
“派人将策君押入大牢,明日一早……”
说出这几个字时,涌上头颅的寒冷几乎将他冻结:
“处斩。”
——
水滴不断地从洞顶的岩石上滴落,发出沉闷的声响,石壁上布满了湿滑的青苔,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更加幽绿。
麒染坐在石桌前,盯着石壁上的裂痕发呆。
那裂痕,像蚯蚓。
麒染看着那裂痕,忽然莫名地,想起了小时候他和麒岁一起挖蚯蚓的场景。
那时,大皇兄、二皇兄他们都尚在世,记忆中的皇兄皇姐们个个难以相处,唯有麒岁,总是彬彬有礼,面带微笑,对待每一个人都和蔼可亲。
也正是如此,麒染才会和他更亲近一些。
他记得那是夫子考核的前两个月,他和麒岁两个人偷偷溜到魔羲宫后花园去挖蚯蚓,那时麒岁问了他一个在他看来傻到家的问题:
“六弟,你说蚯蚓生活在地底那种暗不见光的地方,它能看见什么?”
这问题在麒染看来着实有些蠢,所以他也懒得和麒岁解释,就随意回答道,“它别让泥土把它压死就不错了,还管能不能看见东西?”
这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本不足挂齿。但自那以后,似乎有什么细微的东西在两人之间改变了。
两个月后的夫子考核上,麒岁在文武两项上都输给了麒染。时至今日,麒染还清楚地记得,那时麒岁收了陌刀走下台子,拖着步子走到应龙师身前,而后他的父亲就伸出了手,一掌将麒岁狠狠打倒在了地上。
麒岁当场吐了一大口血,倒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皇兄皇姐们都被这一幕吓坏了,愣在原地不敢动弹,就连母后和玄妃也僵立当场,无人敢上前一步。
就在这时,麒染忽然冲上前去,将麒岁扶了起来。
他当时并没有多想,只觉得是因为自己将麒岁比了下去,才导致应龙师大发雷霆。
他这一扶,是带着怜悯,甚至是炫耀的。
那天他扶着麒岁回到北鹿阁,还安慰麒岁道:“父王本就性情不定,或许只是恰好在那一刻爆发。至于文武之事,你不做太子,强弱并不重要。”
麒岁只是礼貌地笑了笑,轻声道谢,再无他言。
在众多兄弟姐妹中,能力最强的是大皇兄和三皇兄,麒染自认紧随其后。但他能明显感觉到,应龙师并不宠爱大哥和三哥,这让他心中暗自窃喜,说不定太子之位最终会落到自己头上。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之后的议政中,除了必定出席的大皇兄和三皇兄,竟然还加入了一个人——麒岁。
而且,没有麒染。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劈在了麒染的身上。
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终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向应龙师探询,应龙师似乎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便给出了一个让他瞠目结舌的回答:
“众兄弟姐妹中,麒岁最像老朽。”
麒岁最像父王?
麒染听到这句话,都要怀疑他父王是不是老糊涂了。
应龙师杀伐果决,阴狠毒辣,每一个兄弟姐妹身上都能找到他的影子,唯有这个麒岁,好听点叫彬彬有礼和蔼可亲,不好听的就是没有皇室的半点威严,对下人都是和颜悦色,让他杀只蚯蚓都要犹豫半天。
这样一个人,父王竟然说,他最像他?
麒染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自那日起,麒染便开始逐渐疏远麒岁,曾经的亲近化为了深深的厌恶。他无法容忍一个他曾怜悯、曾施以援手的人,竟然因为一个荒谬至极的理由,凌驾于他之上。麒岁那种与父王截然不同的懦弱性格,有什么资格继承父王的位置,成为凶岳疆朝的疆主?
麒岁双手紧紧抓住了桌子上的传音镜,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眼神中透露出不甘。
自从大皇兄他们去世后,麒染便坚信疆主之位非他莫属。
现在,他誓要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
就在他陷入回忆之时,手中的传音镜忽然闪烁起来!
金色的光芒穿过麒染的指缝,一时间使得昏暗的烛光黯然失色。
麒染见状,身体如同被电击一般,“腾”地直起了身子,紧紧地盯着那传音镜。
只见镜面上,金色的光芒缓缓浮现,映出了几个字迹:
信在羽瑞寒魄宫。
——
夜幕漆黑,一只乌鸦悄无声息地穿过蓝月的光芒,扑棱着翅膀,落在了麒岁的窗边。
麒岁原本背对着窗户,直到看见地面上出现了移动的阴影,他才缓缓转过身,走向窗边,伸出手臂。
那只黑鸟似乎早已等候多时,轻盈地停在了他的胳膊上。
麒岁轻轻从鸟腿上解下纸条,展开阅读。
当他看到纸条上的字迹时,眉头微微一皱,口中缓缓吐出两个字:
“果然。”
话音刚下,他胳膊轻轻一挥,那黑鸟便再次振翅高飞,消失在夜色中。
麒岁走向墙边的衣挂,取下黑色斗篷,披在肩上,兜帽下拉,遮住了眼睛,只露出了一抹阴影。
他低着头默默地走到门口,手握在门把上,准备推门而出。
然而,他刚一将门打开,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麒岁瞪大了眼睛,满脸震惊地看着门外的人。
只见那人缓缓地迈出一步,迫使麒岁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退回到了房间内。象牙拐杖沉重地敲打在地板上,发出“噔噔”的声响,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刺耳。
麒岁尽力保持镇定,声音平静地开口询问:
“舅舅,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臣还想问疆主,这么晚了,这是打算去往何处呢?”钦相再次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问道。
麒岁抬头望去,只见钦相的背后是一道巨大的绿色屏障——钦相在屋外施展了术法!
麒岁再次向后退去,他转头望向窗外,只见窗外的夜空中同样被一层绿色屏障覆盖,如同一片碧波荡漾的湖水,遮挡了蓝月的清辉。
“让老臣猜一猜吧。”在阴冷的月光下,钦相深绿色的发丝和浅绿色的面容显得异常诡异,平时慈祥的绿眼睛,此刻却闪烁着凌厉的光芒,宛如毒蛇般令人不寒而栗。
麒岁紧盯着钦相的眼睛,握起的拳头微微颤抖,汗水渐渐沁出。
钦相一双绿眸幽幽地盯着他,继续说道:
“老臣猜,疆主打算去羽瑞寒魄宫,对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