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蹑手蹑脚地跑回来,小鲤有些不解。“发生了何事?”
“嘘!”我连忙将门窗关紧,拉了小鲤到角落里悄悄问话,“你可有听说过地宫?”
他眉心旋起,面色一凉,问我:“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
“额……”我支吾片刻,将方才偷听到的内容如实道来,“刚刚飞竹和流光提到地宫,不知为何,我竟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
小鲤淡然一笑,摇头道:“恩公说笑了。地宫乃魔界重地,我观恩公仙龄尚浅,又怎会熟悉那地宫?”
他说得也有道理,我却依旧心存疑惑。罢了罢了,懒得纠缠,我便挥手作罢,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沉吟片刻,道:“我见恩公通读经书,不知可有读过《十八泥犁经 》?”
“嗯?”我一怔,仔细回想,含糊地说道,“好像听过些,莫非是讲十八层地狱的?”
“恩公聪慧,却有些误解了。”小鲤温声解释,“这《十八泥犁经》虽提及十八层泥犁,但其真义并非冥界刑罚之地,而是比喻十八种罪恶与苦难。魔界地宫,便是仿照这十八种泥犁而建。然而,这地宫与佛门经义背道而驰,其十八般修行并非为成佛,而是为革去道心、背弃佛门。故此,向善之修行者断不可擅入地宫。”
我听得目瞪口呆,自我懂事以来,便知六界众生皆向往修得正果,却未曾想竟有如此地方,专为唾弃佛道而设。“小鲤啊小鲤!没想到你竟懂得这般多,真是了不起!”我由衷赞叹,却不禁想到恩公,既是天界大殿下,为何要去那禁地?还有那个被提及的“乐蔓”,究竟是谁?
被我一番夸奖,他羞涩地笑了,“其实这些并非秘闻。地宫初现之时,确曾震惊六界。只是之后不久,魔界主动封禁地宫,将其改为地牢,传闻中,地宫亦是魔尊之位传承的试炼场。若有人能通过地宫试炼,便可继承魔尊之位。”
我听得越发迷惑,忍不住嘟囔:“恩公放着好好的天界大殿下不当,跑去地宫做什么魔尊?这说不通啊……”除非,他是去找那个叫乐蔓的。乐瑶、乐蔓,这名字竟还与我的如此相似。
解了心中疑惑后,我便将小鲤介绍给了我的好伙伴们。只是不论我怎么解释,小紫和老树都咬定我在天界找了情郎。
“我的小花花,你怎么可以趁着无人看管你,就就就,就与人谈情说爱了呢?”老树气哼哼地扭着身子,嘴里嘟嘟囔囔的。
“小花,大殿下带你来这天界是指望你潜心好学,早日修成得道的,你却如此分心,若是让大殿下知道了,你……”小紫苦口婆心地劝诫着。
被两人这一通念叨,我的头快炸开了,连忙捂住耳朵。小鲤这才开口:“两位不必忧心,恩公解救我于潭池,是我的大恩人。我怎敢耽误她修行?况且,我不日便要离开天界,回归家乡,只是暂且在此叨扰几日。”
“对啊,我差点忘了,我还答应带他离开的!”听他提起此事,我才猛然想起。然而恩公杳无音讯,我又被禁足于碧霄宫,就算将《地藏经》背得滚瓜烂熟,流光和飞竹也断不会让我下界。我一想到此,顿时愁云满面,正欲向小鲤致歉,老树却抢了先。
“小花也是你能随意叫的?我们可是她的家人才这般唤她!你这才认识她几日,就如此放肆……”老树不依不饶,树枝都气得颤了几颤。
小鲤满面歉意,我忙上前安抚道:“无妨,大家都是朋友嘛。虽说恩公赐我名为乐瑶,但我其实更喜欢大家叫我小花,这名字听着亲切。”
老树在旁气鼓鼓地直哼哼,我笑着拍了拍他的枝丫,又转身向小鲤解释:“小鲤,有一事须与你言明。先前我答应带你离开天界,但如今形势有变,飞竹忙着寻二殿下助恩公,流光更是看管我甚严。我不知何时才能履行与你的约定……因此,若你愿意此时到月下老人身边,我可出面与月老及星君解释。”
听罢,他神情黯然,低声问道:“若是再等等,可还会有希望?”
见他面色蒙尘,我不禁也有些感伤。明日之事不可知,眼下这宽敞明亮的寝殿内,又何止他一人失去自由?只不过他比我们清楚自己所求,而我们却犹在彷徨。看着他眼中闪烁的希冀,我也不知应否给他一个坚持的理由。
“自然是会有的。”我终是柔声说道,“碧霄宫的人待我很好,等恩公的事解决了,我便有机会下界。你莫要灰心,未来的机会还多着呢。”
他听后眉目稍展,我暗暗下定决心,既然是朋友,自然要好好护着他。
接下来的几日,飞竹不知所踪,连德渊也杳无音讯。想来,他们多半已前往地宫。碧霄宫重归冷清,就连秋水也不曾再来寻我。虽结识了新友,但心中总觉少了些什么。于是,我挑了个日子,准备去武曲天辅星君府上找秋水。
天辅星君府离月下老人居所不远,路边植满大片柳树。一路走来,遇见不少熟悉的面孔,皆是与我同期上天的仙倌。只是他们看我的眼神颇为古怪,叫人心生不解。
待至星君府门前,我与守门的仙侍打了招呼,却被告知秋水正因若若公主身体抱恙,日日陪伴左右。我再问若若的住处,这才得知她被水神挑选为徒,现居玄元宫。
依着仙侍指引,我拐了又拐,终于来到静心湖。湖面广阔,水波潋滟,我沿着湖边行至最西处,目光忽然落在一座无牌匾的亭子上,不禁愣住。定睛细看,总算是察觉出是哪里不对劲,这不就是德渊小人把我倒挂起来的地方吗?我抿唇思忖片刻,记起秋水曾提过此亭无牌匾,名为风雨亭,而这片湖则叫静心湖。想来,寓意是教人于风雨之下亦须修得心静神怡,倒也有几分玄妙。
水神的宫殿便在湖对岸,我缓步登上横跨湖面的拱桥。
风日晴和之下,湖波平稳,偶尔几尾鲤鱼跃出水面,激起层层涟漪。远浪轻泛间,几片红幢绿盖倾倒漂移,散出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
水神的宫殿素雅而大气,既无多余装饰,又不失端庄肃穆,倒显得主人性情简朴低调。但我不禁暗自揣测,这般清净的水神是如何选中了那位娇蛮公主为徒的?
玄元宫内仙侍不多,我一路听着人声便寻到若若公主的寝殿。果然,小病小恙竟也能折腾出这般热闹,不愧是她。
站在门外,我透过缝隙望去,只见秋水被人群簇拥着,端着药碗坐在床榻边。我正欲上前,却听见屋里有几人捏着嗓子学着我的腔调说话。
“她那日是怎么说的?”
“咳,是这样:我初见殿下时,殿下曾误将我错认为另一个女子......后来,后来因我行事不当,开罪了殿下,殿下竟也只是罚我闭门思过……”
“哈哈哈哈哈......”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毫不掩饰。
“还有,还有……如今殿下不仅原谅了我,还想亲自教导我,莫非,莫非……莫非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长得像二殿下的心上人?!”
屋内哄堂大笑,嘲弄的声音传至门外。
“你没说完呢!”另一人接话,“还有那句‘博得垂怜’……”
“咳咳,”那人假装哭得涕泗横流,扭扭捏捏地说道:“乐瑶自知仙缘浅薄,能位列仙班已是三生有幸,然则,乐瑶有自知之明,并不想靠着这幅容貌来博得殿下垂爱……”
“不对不对!”我冲了进去,众人纷纷惊恐地看向我,我清了清嗓子,端正地说道:“你学得不对,我说的是—乐瑶自知仙缘浅薄,能位列仙班已是三生有幸,然则,乐瑶习惯了自食其力,不愿意因故人之影蒙受偏爱,失了应有的公允……而且,这里是不能哭出来的。你们想想,眼前坐着的是天帝陛下,激动归激动,也不能乱了礼数。应当是双目含泪,怯怯瞟战神一眼,再轻轻抽泣两声,这才既显柔弱,又表明心志,既不失礼数,又不驳天帝面子。”
我说完便有些洋洋得意,苦苦修行这么些时日,终于轮到我开坛授业了。见众人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又忍不住补充道:“那日你们并未在霄云殿,口耳相传难免有误。有疑惑之处,尽可直接问我,省得弄错,误人子弟。”
方才学我那人尴尬地低下头,却忍不住问道:“乐瑶仙子,你究竟是认真的,还是在装糊涂啊?”
此话一出,我竟被问得一愣,怎么,难道我教得有问题?
床塌边的秋水一直板着张脸,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又一人站出身来,想要打破僵局,“你难道听不出我们是在嘲讽你么?传闻都说你灵力低微,长得还像朵霸王花,却能被大殿下收作徒弟,不到半年时间,慧能大法师、天帝陛下还有战神殿下屡次偏护包庇你……你究竟有何特别之处?如若不是个废物,倒是拿出点本事来给大家瞧瞧!”
她一番气势汹汹,倒将我说得迷迷糊糊。怎么反倒成了我要证明自己?至于那些所谓的偏袒,纯属空穴来风。我自问心中无鬼,自然坦坦荡荡。
“这位仙子,不知尊姓大名?”我向前一步,笑着问她,语气颇为亲和。
“这……这与你何干?休要转移话题!”她显然没料到我会反问,顿时有些结巴,脸上的气焰也稍减了几分。
“嗯……”我微微颔首,状若认真,“这样吧,我细细想了想,你说的确实没错。我灵力低微,确实是个废花一朵。”见众人皆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我还特意补充了一句,“真的不是谦虚,我确实不值一提。就算我想给大家展示点什么,我也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至于你说的偏护,也怪我平日里不常与大家往来,这才导致其中对我有什么误解,但正如你们所见,我实在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大神仙偏护我。”
此言一出,周围的仙侍纷纷挤眉弄眼,彼此交换眼神,像是在暗中传递什么信息。秋水也抬头看了我一眼,而病榻上的若若公主竟悄悄睁开一只眼,偷偷打量着我。
“不过嘛,”我顿了顿,目光悠远,似陷入了某种追忆,“早在我还在山上的时候,我就明白,这辈子我是成不了大器的。”
人群中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为何?”
我咂咂嘴,回想起往事,缓缓说道:“诞生之初,身边的朋友就总是教导我,要多晒太阳,努力向下扎根,汲取雨露,这样才能茁壮成长。可当我这么坚持了一百多年,却发现自己还是没有丝毫变化。那时候我就明白了,世间的花有无数种,就像天上的繁星。有的星星生来耀眼夺目,而有的则适合去衬托那些比自己亮的星星。六界这么大,大家都有自己的位置。百花齐放固然美不胜收,但并不是每一种花都要争做最漂亮的那一株。”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愈发轻缓:“佛经里不是说了,万物皆有其自然之法,如果我倾尽全力也只能当一朵微不足道的小花,那这‘微不足道’,便是我的自然之法。麻雀变不成凤凰,其实也是一种解脱。”
话音刚落,我忽然觉得这番话似曾相识,仿佛是从前在哪儿说过,但又怎么也想不起具体的时地。
众人沉默了一阵,面前的仙子缓缓开口:“我,我叫月眉,在司命星官府上当值……”
我欣然一笑,见她的气势已消散大半,知道事情总算说通了。可心中却忍不住生出几分感慨——天界虽为仙境,终究还是个恃强凌弱之地。无人不渴望权势荣光,尊崇强者,蔑视弱者。哪怕是佛经与道卷,也不过是用来戴头识脸的虚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