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日子过得慢,自我恢复清醒以后,便再没见过恩公殿下的身影。据飞竹所言,殿下有要事在身,常年奔波于各界,因此将我全权交由他管教。
于是,我的天界生活在飞竹的安排下,过得井井有条——至少在他的眼中如此。
每日卯时初,我必须准时起床,先诵经一个时辰,至辰时方可用早膳;之后到藏经阁抄写佛经,午膳过后才有短短一个时辰的闲暇。未时开始修习心法口诀,晚膳后还需背下当日所学的经文,才能获得片刻自由。至戌时末,便要调息入定,随后才能入睡。
飞竹为我制定的计划很丰满,可我却屡屡让他大开眼界。
“什么?!不会写字?”
“这……这是经书啊!先照着一笔一画仿形!”
“什么?!没听过《心经》?”
“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不是‘波罗波罗蜜多经’!”
“连这么简单的经文都能抄错?!再去好好抄八遍《八识规矩颂》!”
“这是《黄帝阴符经》,不是《混元阳符经》!你搞错了!”
“你出去了可别说是我教的……”
“叫你调息入定,不是让你坐着打瞌睡!”
这般折腾了七天,飞竹竟瘦了一圈,连眼下都生出两道灰黑色的印子。小紫对驻容养颜颇有心得,她告诉我那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黑眼圈。
而我,白日里粗茶淡饭,晚上还要挑灯夜战,亦是被摧残得枯萎凋零,就差把“仙途艰难”四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一日午后,飞竹恰好不在,我便偷偷趴在书案上补觉。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击声猛地将我惊醒。我连眼睛都没睁开,便立即惯性使然地开始背诵起了经文:“照,照见五蕴皆空,度,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舍利子……色即是色,空即是空……对!”
我将上下眼皮挤出一条缝隙,只见飞竹站在书案前,手中握着一卷竹简,眉头紧锁,腮帮子咬得生硬,仿佛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你身体不舒服啊?!”我急忙关心道。
飞竹摇了摇头,神色疲惫,却仍不忘维持他的严肃形象:“把经抄完再去用晚膳。”话音未落,他便拖着沉重的步伐转身离开,脚步虚浮,背影透着几分狼狈。
“这也太恪尽职守了吧。”我忍不住感叹,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暗暗下定决心,“不能叫恩公失望,我也要向他看齐!”
然而,用过晚膳后却依旧不见飞竹踪影。我寻遍了整个宫殿,只有小仙侍说见他脸色不甚好看,朝外头走去了。
“竟难受至此?”我心头一紧,虽说他平日里管我管得严厉,令人头疼,但看在他如此兢兢业业的份上,我也不能坐视不理。“算了,谁让我是一朵不计前嫌的花呢。”我暗暗一笑,便循着他的方向找了过去。
自从清醒后,我便从未独自离开过恩公的住处,为了寻找飞竹,这还是我第一次出门,却在宫外转悠了几圈后迷失了方向。
此时,天边晚霞正浓,绚烂的霞光染满天际,将半边天空都涂成了温暖的橙红。我抬头痴痴地望着,不禁想:这天界的天上,不知是否也住着神仙,日日与这漫天霞光为伴,该有多快活自在。
不知不觉,我竟被那片晚霞勾了魂去,越走越远,直到道路尽头。那里有一片小湖,湖面上铺盖着大片青莲,散发着幽幽清香。湖边立着一座小亭,白墙黛瓦,简朴雅致,檐下还放着一根鱼竿,旁边摆着一张棋盘。
棋盘上孤零零地落着一颗黑子,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突兀又凄凉。我看了看,不禁伸手捻起一颗白子,随意地将它放在了黑子旁边。
“看你孤零零的,”我伸出手指戳了戳那颗黑子,语气中带了些怜悯,“如今有白子陪你,就不孤单了吧。”
“何人在此?!”
一声肃穆凌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慌忙收回食指,背到身后。
转过身,只见一名身着黑袍的男子站在不远处,面容隐在阴影中,看不分明。他注视着我,先是语气强硬,忽又变得柔和了些:“青溪?”
他疾步走到我跟前来,上下仔细打量我一番,眉头微蹙,似是迟疑,“冒犯了,亭内昏暗无光,我认错了。”
“嗯?”我愣了愣,狐疑地问道:“这位仙上,天界竟还有跟我长得像的仙子?”
他将目光移向棋盘,沉默片刻才低声回道:“非也……只是一位故人。”
故人?哪里的故人?我刚要发问,却见他将视线重新落回棋盘,语气中多了几分审视:“仙子也懂对弈?”
什么是对弈?他是不是想让我陪他下棋?不行,我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呵呵,不懂不懂,我就是追着晚霞迷路到此。”我赶忙敷衍道。
“那你为何随意动我棋子?”他的目光瞬间变得凌厉,语调倨傲而不容置疑。
“那,那……”我结巴了两下,心中忽然灵光一闪,想起恩公说过,天界多小人,要想自保,就需得忘我。于是我虚张声势地说道:“那自然是因为我能读心。”
“读心?”他眯起了双眼,仿佛要将我碾碎在瞳仁里。
“对啊。”我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继续编,“这颗黑子方才告诉我,它一颗子孤孤单单在棋盘上,觉得很寂寞。我是看它可怜,才特意放了颗白子陪它。它还感谢我呢。”
黑袍男子盯着我,似在思索。我见状,暗自庆幸自己的急智果然奏效,但再被他多问下去,难免要露馅。于是我在脑海中搜刮了一番,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了个仙君的名讳,慌忙说道:“我家无上元君还等着我回去呢!就不叨扰仙上了!祝仙上棋开得胜,有缘再见!”
话音还未落,我便拔腿就跑,连头都不敢回。幸而,那“无上元君”的名号似乎真唬住了他,他只是站在原地,并未追上来。至于我为什么会晓得有无上元君这号神仙,我自己也记不得了。
夜色幽悄,雾敛云凝。我沿着石子路埋头小跑了一段,正愁找不回去的路,这时飞竹竟寻到了我。
“记好了,”他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你住在大殿下的碧霄宫,以后若是迷了路,报上这三个字,自会有人为你指路。”
“碧霄宫。”我默念了几遍,将这三个字牢牢记下,又好奇问道:“飞竹,你究竟去了哪里?”
他忽然哑口,眼神飘忽不定,仿佛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莫非你身体还没好?”我心中一紧,满眼关切,“飞竹,你若难受,可千万别硬撑。大殿下宽厚仁善,肯定会同意让你休息的。”
飞竹闻言,神情复杂,扶额轻叹:“我并无不适……只是,你修习《心经》已有数日,一到背诵时,竟漏洞百出。”
“漏洞?什么漏洞?”我一脸茫然。
“哎,跟着我读……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我乖巧地跟着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到了这,我却很是犹豫,色不是色,空不是空,还能是什么呢?
“嗯?”他一个斜眼瞥过来。
我无奈地念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他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群神仙可真难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