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恬和吴华离婚后很少主动联系,一旦联系也是聊闺女。两个人确实是和平分手,可分了之后还总较着劲。谁主动联系谁就有不舍和后悔的嫌疑,这种嫌疑是两人都避之不及的。有时候他们也想像亲人或朋友那样关心一下对方,但也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所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欢喜未必有,两宽倒是真的。
沈恬给吴华打电话:“咱闺女谈恋爱了。”
她是怎么断定吴思恬恋爱了——起早贪黑不着家、没跟艾薇一块儿玩儿、一边发短信一边傻笑——凡此种种,只有“恋爱”才能解释这套连贯动作。
吴思恬被二老逼问的时候,百口莫辩。“是个女的、好朋友”这种说法被认为是掩人耳目,最后只能妥协答应把人带回家。沈大夫对女儿谈恋爱的态度很复杂,戒备的同时又有一丝兴奋。吴华则是完全不能接受,父亲对女儿通常有强大的保护欲,这种保护欲表现出来可能是占有欲。
吴思恬只说了请林溦到家里吃饭,没有说缘由,说了怕显得不真诚。她常常嘴比脑快,但这一句刹住了车。她知道,尽管林溦的喜怒哀乐都收着敛着,但不代表没有。又或许她的喜怒哀乐像超声波,在人类无法直接倾听的波段。
“你说,我爸是不是还对我妈有感情?”
“这么一吃醋就旧情复燃了?”
“爱情这东西这么神奇吗?”
回酒店的路上,吴思恬一直在复盘晚饭过程中二老的互动。林溦应和着她的话,无心分析,满脑子就一个问题——今晚她要和吴思恬共处一室了。另外,她这次住的是一个大床房。她越想越紧张,导致房卡刷了好几次才刷开。趁着吴思恬洗澡,她偷偷跑去前台问有没有多余的房间,等待查询的几秒钟,她又希望没有多余的房间。当然,旅游旺季又值奥运会,结果真的是没有多余的房间。回房间时,吴思恬还在洗澡,她第一时间换了一身保守的睡衣,靠在床的一角,手中端着笔记本,胡乱摆弄着。
吴思恬洗完澡才意识到自己出门匆忙,什么都没有带。裹着浴巾趴在床上,一边等林溦给她找睡衣,一边试操作林溦的苹果笔记本。吴思恬很瘦,但也不似少女那样的身材,就像这样趴着的时候,腰臀间的曲线更加凸现。刚洗完的头发一并搭到左肩,细长的脖颈和隆起的蝴蝶骨相互映衬,颇有美感。但最令人心醉的却是此时交替摇摆的小腿,白净而修长。
林溦觉得自己心跳声几乎要盖过空调的声音,因为吴思恬正趴在床上穿睡衣。她背对着床,又一次以喝水掩盖心慌,但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从电视机黑色屏幕的倒影中看了几眼。有那么几秒,吴思恬是□□的。
林溦是很久以后才去反思自己喜欢女人这件事的。当她去反思的时候才清晰地知道自己紧张什么。不是紧张,是刺激中带着甜蜜的悸动,人们通常称之为心动。她在小学时期曾经有一个闺蜜,一直同班,却是在最后一年才无话不谈,有一段时间常在对方家里同吃同住。即使如此形影不离,她们还觉得不够交心。于是开辟了一种颇有仪式感的交流方式——每周给对方写一封信。信是写在同一个日记本上,而且每次必须模仿不同的身份角色来写。林溦通常在周末写好,周一拿给对方,而周五对方再把日记本还回来。文字和笔法想来都很稚嫩,但每次选的身份都很有趣。
“全世界最美丽的你:
我是马达加斯加岛上的一只斑马,今年的雨季格外凶猛,很多次没有好好躲雨,我都淋湿了……”
“亲爱的女儿:
功课太辛苦就不要做了,考不到好的学校也不要紧,妈妈还会带你去迪士尼玩。将来你不必为任何事情发愁,你可以一直在海边晒着太阳,虚度光阴……”
“我亲爱的恋人:
我亲耳听到钢琴的悦动掠过你的指纹传给我,我亲眼看到窗外的阳光穿过你的发丝投向我,我亲手摸到太平洋的海风拂过你的脸庞吹向我……”
大致是这样的文字,她记得不准确,但当时甜蜜而心动的感受隽永深刻。第二年她便去了美国,分别时难舍难分。后来是怎么淡忘到毫无联系,她倒是不记得了。
中学的时候,她常常形单影只。有文化融入的问题,也有青春期的问题。邻居家的男孩来自香港,同龄同一所学校,时常搭她家的车一起回家。男孩向她表白的时候用的是英文,她没答应也没拒绝。对于那时的她来说,别人的爱慕就像黑暗海面上舞动着哀鸣的海鸥,衬托着她的孤寂,却也带给她生机。也是在孤寂的那几年,她读了大量的杂书,从文学到艺术,从哲学到经济。很多看不懂的,也只当是在学习语言。就这样,她的性子不但冷起来,也孤傲了起来。开始的时候,对很多人事物表面上赞许认同,内心却是丝毫看不上。后来索性表面认同的社交礼貌也丢弃了。
这便是漫漫长夜了,长到可以回忆起童年往事和人生经历。她倒是情愿胡思乱想些别的,但始终都是些无疾而终的亲密关系和零零碎碎的人生感悟。
直到后半夜,靠在她身上的吴思恬梦语呢喃之间挪到床的另一边,她才稍微自在了一些。笔记本中电影还在播放,吴思恬已经稳稳地入睡。林溦爬起来,又洗了一次澡。雾气弥漫,似有幻象,吴思恬优美的胴体仿佛紧贴在她身上。
夜这么深,不如放肆地想想,不会打扰到谁吧?她这样开脱着自己,擦干身体,躺回床上。吴思恬的素脸就在眼前,纤薄的肩膀因呼吸有节奏地耸动着。林溦不可抑制地想要触摸她,但最终想要触摸的手悬在半空。
倘若她没有同样的欲望,只是像朋友一样陪我玩闹陪我欢笑,又在我身边安然入睡,那我此刻以欲望抱她吻她是否像个罪犯。只是占了性别的便宜,才能这么自然地在一起,不是吗?可是偏偏她是女的,我也是女的,这又有什么错呢?
一夜失眠,林溦纠结在一堆诸如此类的自问自答中。天微微亮的时候,她才有了一丝睡意。那一丝睡意来源于一个决心:明天一早就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