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图睁开了眼睛。

身体被袁谭刺穿的痛楚还停留在他的体内，只有通过剧烈的呼吸才让他感到稍微好受些。他胡乱地摸着自己的胸口和脸颊，终于确信自己这是又活了过来。

原来就算被杀死也会重来一次吗。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却在注意到周围环境的时候愣在了原地。

眼前的一切，恍若仙境。

轻烟袅袅，花香氤氲，紫色的藤萝花簇簇垂落仿若女子如瀑的秀发，郭图分不清这里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他头顶的天空正笼罩着一层青紫色的薄纱。没有太阳也没有圆月，他更不曾见到烛火，可眼前的一切格外明亮。

郭图正感到不解，却有一道沙沙的声音响起，是布料与地面的摩擦声。他循声望去，看见了更令他惊讶的一幕。

他看见，“自己”正站在眼前。

绝对不会认错，眼前人无论身形体态还是眉宇面目都与自己一模一样，只是他的身上是一件贵气十足的绛紫色长衫，上面绣着仙鹤的纹样，周身气魄宛如一方领主。

郭图警惕地看着眼前人，终于问出了他好奇的问题：“你是谁？这是哪里？”

那个与郭图一模一样的人在听见这个问题后发出了轻快的笑声，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在你的眼里，我是什么样的？”

这个家伙，连声音都和自己一模一样。郭图皱眉，但如实回答：“你和我长着一张脸。”

“噗嗤。”来者肩膀微微一抖，似乎很是忍俊不禁，“倒是意料之中。”

郭图从没用自己的脸做过这种表情，他不自在地别过头，却发现有只蝴蝶正落在自己的肩膀上。

“庄周梦蝶……所以这是梦吗？”郭图伸出手，却在指尖触碰到那只彩蝶的前一刻，看着它飞走了。

“不，这里是‘真实’。”来者脚步轻盈地走到郭图身边，“你的身上，不是已经出现了很离奇的事了吗？”

离奇的事。郭图想起自己反反复复地回到过去，一次又一次地变得年轻从头来过。这的确很离奇。

郭图问：“你知道缘故？”

来者微笑点头，他的眼神就像一位慈祥的老人在看着自己的子孙。郭图觉得有点恶心，因为那是自己的脸。

“凡人总是希望自己的祈愿能够被神听见，让神来完成自己的愿望，亦或者请求神明给予自己引导，告诉自己该走哪条路，该做什么事。其实，大多数的祈祷神都是听不见的，只有少数的愿望，会因为某个契机，传达到神的耳边。”来者突然向后倒去，就在郭图下意识想去扶住对方的时候，对方的身下竟然已经出现了一把躺椅。他悠闲地坐在上面，玩味地看着郭图。

“有个女孩在某年某月某日对我许下了愿望，”来者摇着椅子说，“所以，我给了她一个实现愿望的机会，让她来到这个时间里。”

郭图看着眼前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突然明白了什么：“那个女孩……就是花霖九？你就是‘神’？”

“真聪明！啊，不过纠正一点，我并不是‘神’。”来者微笑着说，“我只是比凡人维度更高的生物……啧，目前你是无法理解这个说法的，所以你还是叫我神吧。”

他说得不错，郭图的确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但他抓住了最关键的问题，郭图问：“花霖九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我是说，这个时间，对吧？”

“对。”

“既然如此你就把她带回去啊。”

“现在没办法的。”神又露出了做作的委屈表情，郭图更加嫌恶了，“因为你主君的介入，现在‘世界’已经察觉到历史发生了变动，如今已不是我大手一挥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你、你不是神吗！连这点事都做不到吗？”

“我都说了我不是神啦！而且谁知道你们主君会这么认真这么死心眼嘛。我也劝过他啊，一个人类小女孩而已等他站到权力巅峰要多少有多少，可他就是不听嘛！”

“你……”郭图还想说些什么，可他很快意识到了什么，“你是说，你和君侯见过面？”

神露出了一个“说漏嘴了”的表情，他笑着解释道：“这个嘛，和他初次正式见面是在黎阳，那时候我很好奇人类女孩有没有实现愿望，所以偷偷去看了眼。当时你们主君还把我当成了赠送宝剑的仙子，真是让人害羞……”

“等等，你该不会是用我的脸去见君侯的吧！”

郭图下意识地摸了把自己的脸颊。

“啊，忘了和你说，”神眨了眨眼睛，“我在你们眼中的形态是什么样，取决于你们心中最重要之人的相貌。你会看见我和你长着同一张脸，说明在你心中，最重要的人是你自己。”

被这样一针见血地指出来，郭图莫名有些感到难堪。他强硬地转移重点：“那君侯呢？在君侯的眼里你是什么样的？”

“这不是一目了然吗？”神语气轻快又戏谑，“当然是……”

“是花霖九？”

“噗，笨蛋，是他自己。”神肆无忌惮地笑了出来，“他第一次见到我时，看见的是他自己的脸。”

听到这句话，郭图竟松了口气，他想，果然啊，君侯不是那种色令智昏的人，花霖九在他心中的位置也不过如此。

可是神接着将语气转了个弯：“不过嘛……”

郭图顿时紧张起来：“不过？”

“不过……后来再见面，他眼中的我，变成了那个女孩的脸。”

郭图深吸一口气，虽然他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还是难以接受这个结果。他想不通，那只是一个女人而已，就算她很特别，但以君侯所站的位置，他能够拥有天下所有特别的女人，那些有才情的，有美貌的，都会是他的囊中之物，又何必为了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花霖九认真呢？

看着郭图捶胸顿足的模样，神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郭图听不出他是在嘲笑还是仅仅在开怀大笑，但总之他不喜欢这种笑声，即使嗓音和自己一模一样。

“你不觉得，所谓的‘神’和你们谋士很像吗？”神突然如此说道，“谋士要倾听主君的需求，然后提出自己的见解，引导主君向正确的道路前进，甚至与主君荣辱与共。神不也是一样吗？倾听普罗大众的祈祷，了解他们的需求，给予他们来自神的建议，让他们达成愿望。若是不灵验，也会被唾弃为没用的伪神。”

这句话让郭图的心脏开始了狂跳。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对花霖九的不爽究竟是因为什么了。

花霖九的存在，简直就像一位神明。她能够预知未来，能够断言生死，而且她的声音会被袁绍采信，她得到了君主的信奉。

最重要的是，她看待生命的眼神，那种发自内心的怜悯和慈悲，希望能够保护大家的心愿，她知道自己弱小，可不会因弱小感到恐惧，她只想尽力而为——这家伙，就好像夺走了自己的光环一样。

郭图确信了自己的想法。他的确嫉妒着花霖九，而更重要的是，他希望自己成为神。

神突然对郭图提问：“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吗？”

郭图没有回答，他知道眼前这个家伙会向他解释的。

果然，就算没有听见回应，神也在自顾自地讲下去：“因为啊，事情变麻烦了。”

“麻烦？”

“嗯……怎么说呢，起初的确是我一时觉得好玩所以把那个人类女孩丢到了你们的时代，然后看着她改变了某个已经是定局的事件，也就是官渡的那场战役。”神露出了苦恼的表情，“按道理来说，像她这样强行介入，被‘世界’发现的话是会被消抹掉的，可是……”

郭图隐约猜到了“可是”接下来的内容。

“可是呢，你们的主君似乎并不认可这件事。”神歪着头看向郭图，“因为他的介入，原本笔直的时间变成了环形，他这样一遍一遍地回到过去其实让我也很为难……”

“你的意思是说，君侯他……”

郭图总觉得自己现在接收到的信息量过于庞杂，但还勉强能够接受。

神的手指摩擦着下颌，做出思考的姿态，他说：“如果给这种行为命名的话，就叫它‘轮回’好了。啊，你……抱歉，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我从来记不住人名的。总之，你一开始认为进入轮回的人是你对吧？其实不是啦。你只是一不小心被顺带卷进来的，你的主君才是真正的轮回者哦。

“为了达成他想要的结局，他回溯了一遍又一遍。真是的，我也劝过他让他早点放弃见好就收，但是他完全不听我的劝告，真是个油盐不进的奇怪家伙。”神叹了口气，却完全听不出丝毫惋惜，“轮回的次数越多，他可就陷进去越深啊。”

对于这件事，其实郭图并不意外。他早就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每一次他回到过去，袁绍身边的事件都会出现改变，如果只有他一个人进入轮回的话，袁绍明明应该按部就班地行动才对，现在想来，原来是他一直在寻找“正确的道路。”

他想把花霖九“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