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神明”的身份被莫名认下，领头鬼对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他一直问着“领导想吃啥”“领导对我们这的发展有什么意见”“领导走累了吧要不要我们抬你走”之类的话，唐玉律听着听着，莫名很有双手背身后挺腹抬头换条纹衫的冲动。

先前，他的目标一直是“从这里出去”。现在看来，倒也不必如此急切。

这地方阴森可怖，荒诞混沌，却又自成秩序，挺有意思。为他写歌提供了不少灵感。

但考虑到吉诗棠应该还在外边等他，他还是决定先找一下出去的线索。

于是现在的场面就变成了，唐玉律昂首阔步，不时对周边景象稍稍打量；领头鬼对他点头哈腰、亦步亦趋，活像个鬼界旅游团金牌导游；剩下的鬼则跟在他们身后，明面上当保镖，其实每只鬼都在见缝插针地为唐玉律提供服务。整支队伍浩浩荡荡，好不张扬。

见唐玉律的视线在某个设施上多停留两秒，二把手迅速挤上前，抢了领头鬼的导游工作：

“大人，那也是我们这的知名游玩地点，叫做‘真理迷宫’，其实就是个恐怖屋，没什么特别的。不如，我们来看看其他的...”

“你不是说‘知名地点’？”唐玉律挑眉，“既然‘没什么特别的’，它的知名度从何而来？”

“哎呦，您真是问到点上了，”二把手擦了擦汗，“先前有鬼做了个民间投票，大家一致认为，‘真理迷宫’是这里最恐怖、最暴力、最反鬼魂的地方，惊悚程度爆表，简直无法用文字形容。

“根据记载，以往前来游玩的鬼魂中，凡是站着进去的，没有不躺着出来的。甚至开张第一天，就引发了一起极端恶劣的社会事件——

“求生通道爆满导致的踩踏事件。

“大人您胆识过人，自是不怕这些雕虫小技，可我唯恐那里边污言秽语被您听到，脏了您耳，您看...”

这二把手生前是什么职业？怎么说起话来一套套的？

唐玉律思索片刻，最终还是向着迷宫迈出脚步。

和二把手说的不太一样，这地方其实不像迷宫，因为没有人会在里边迷路。

它只是道路和房间很多，在每个岔路口都设有对应事件，玩家不必太纠结，二选一即可。

而最吸引唐玉律的，是门口那段介绍词中的最后一句话——“唯有冷静抉择，才能抵达象征‘真理’的出口”。

根据一般影视剧的套路，这妥妥的是在暗示从这里出去的方法啊！

二把手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感觉内心无比绝望。

他看着执法者的背影，就像在看不听忠臣劝告一心勇闯敌国挖人祖坟完了还要拉着整个国家陪葬的昏君。

心里在抗拒，身体很诚实。他咬了咬牙，还是跟在唐玉律身旁。

他太想进步了！

有他带头，剩下的鬼怪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

他们跟在唐玉律身后，眼神坚毅，像是准备英勇就义。

第一个路口，左右两边各有一扇门，门前分别站着一鬼，似是守门员。

左边的是独眼鬼。他肚子圆润，满脸富态，两手用力地扯了扯麻绳，笑容嚣张跋扈，恶劣至极：

“烧杀抢掠、强抢民女、收受贿赂、党同伐异，这才是村长的为官之道！”

右边的鬼则很像人。他五官端正，衣着朴素，说话有些含糊不清，眼睛却无比清明：

“我要保护我的女儿，保护我的家人。亲情是最可贵的财富，绝不允许任何人对其践踏！”

唐玉律果断选了右边。

众鬼大惊失色：

“什么！这都敢选？！”

“好可怕好可怕！我今晚要做噩梦了！”

“不愧是圣父大人，轻而易举做到了我们做不到的事！”

唐玉律：“......？”

到了第二个路口，眼前之景并未发生太大变化，只是两守门员齐齐换了身份。

左边，五官凶恶、满脸横肉的恶魔狞笑着甩了甩手中的电锯，电锯边缘来历不明的碎肉甩的满地都是：

“来个鬼给我上菜！我要吃清蒸人肉、爆炒人肉、水煮人肉，或者油炸串串人也不错，最好再配两壶胆汁！”

另一边，金发碧眼、头顶光环的天使温柔地合上书籍，周边隐隐冒出一圈白色圣光：

“世人皆有罪，在座的各位也不例外。但只要能诚心悔过，请放心，主会饶恕你们的。”

唐玉律果断选了右边。

众鬼肝胆俱裂：

“杀了我，杀了我！来个鬼杀了我！！”

“太反鬼魂了，太反鬼魂了！这根本就不是鬼能做出来的选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真的受不了了！”

方才还算整齐的队伍霎时被打乱，鬼怪们痛哭流涕，四散而逃。

有胆小的甚至以头撞墙，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这才两个路口下去，已经没几个鬼能撑着往前走了。

领头鬼和二把手不肯放弃，几欲晕厥。唐玉律只好“命令”他们出去，最终，这里只剩下了章冬晓。

到了第三个路口。这回，场景似乎变大了些。

左边，一名女子站在天台上，黑发飘飘，满脸鲜血，语气阴森恶毒，好像下一秒就要变成厉鬼：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都在逼我？我是先自己死呢，还是拉着所有人一起陪葬呢？”

右边则是一位女团爱豆。她笑容阳光明媚，活力充沛：“粉丝们给了我真心，我无以回报，只能加倍努力，尽我所能拿出最好的舞台。”

章冬晓下意识要往右边走。

那么多慌乱的鬼中，她是最镇定的，甚至还能分出心思打量唐玉律的一举一动，镇定到有些格格不入。

唯一奇怪的是，她脸上的稻草一直在往下掉，原本还算有点人型的脸，崩坏进度已经达到75％。

通过之前的观察，她当下便觉得，以那人的习惯，应该还会毫不犹豫选择右边才是。

可她才走两步，忽然发现身边空空如也。

回头一看，唐玉律依然站在原地，盯着左边，目光幽深。

章冬晓感觉他的心思并不在这，甚至于，他在看的，似乎根本就不是那个女人。

他眼里装的是一个人，心里想的，却另有其人。

那个人对他来说应该很重要，否则，也不会叫他露出这般怀念而怅然若失的表情。

终于，唐玉律迈开脚步。

方向是左边。

“等等，”章冬晓皱眉，“你也听到她说的了，‘拉着所有人陪葬’。你一旦进去，很可能有去无回。”

“谢谢提醒。”唐玉律真诚道谢，然后继续往里走。

“等等！”章冬晓拦在他身前，疑惑极了，“怎么这样执着？你难道真的不怕死吗？”

“怕啊。”唐玉律理所当然地说。

正常人都会怕死，所以，他也觉得自己应该怕死。

至少以前，他确实不太想死。他还有很多美妙的歌曲没有听过，还有那么多的灵感无处释放。

只是现在，他不这样认为了。

死就死了呗，去地府一样写歌。

比较麻烦的是他的明星身份。若他一朝离世，粉丝们应该会很伤心。

别的都无所谓，但唐玉律不想让粉丝为他操心。

不过，以他如今的名气，应该也没什么人真的喜欢他吧？那他便更加无所顾忌。

所以他现在的心态就是，不想死，但也没有很想活。

活着挺好，死了也行。

章冬晓不再言语，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看他走上天台，看他站在女人的身后，最终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高楼之下，人来人往，亦有不少人驻足楼下，对着女人指指点点。

“怎么还不跳啊？我直播都开好了！”

“是不是怂了？唉，没那个胆就别丢人现眼嘛。”

“换个地跳好不啦！清理尸体很难的啦！”

更多的人还是在试图安慰：

“快下来！你就算不考虑自己，也得想想你的家人！你死了，他们该怎么办啊！”

“你这还不是最惨的，好歹还有胳膊有手的。你看我，连手都没了，不还好好地活着么？”

“别冲动啊！都过去了！”

“小姑娘家家的，能有什么坎儿是迈不过去的？年轻人啊，就是心态不够稳！”

......

见唐玉律无动于衷，章冬晓侧了侧头：“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安慰她吗？”

“安慰不了。”唐玉律平静道，“我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自然也无法劝她放下过去，坦然地面对未来。”

他语气淡淡，脸上表情没有波动，像是真的对眼前之景没有触动。

可章冬晓却见他眼神闪烁，里头光彩明明灭灭。

“你看她的胳膊，上面有很多棕色图案，颜色有深有浅。

“这并不是身体本身就有的印记。若仔细看，上面不仅有划痕、指甲印，还有一些创缘较为整齐的圆形。

“这些，是棍棒击打留下的伤害。”

天台通风。女孩单薄的身形原本一直稳稳站在高处，此刻却轻轻晃了晃，叫人担心她会不会被风吹折了腰。

“还有刚才，虽然嘴上说着‘想要自杀’之类的话，可她表情沉着，眼神坚定。那并不是心怀死志，相反，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也有为之前进的毅力。

“这样一个志向明确、强毅果敢的人，我实在不敢想象，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让她站在这样高的地方。”

他声音不大，却如清水流淌，好像有种神奇的魔力，只要听到，便能让人的心静下来。

那声顺着风流过女人的耳边。

她怔了怔，缓缓回头。

“...他们一定让你受了很多委屈，”唐玉律看着她的眼睛，轻轻道，“辛苦了。”

她笑了。

这个笑容称不上好看，泪和血混在一起，糊到脸颊上。唐玉律却并不感到恐惧。

他往前踏一步，右手微微抬起，是想邀请人下来的动作。

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