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年十一月十六日，豆蔻的十六岁生日。

“豆蔻爸爸，我了解过学生们的家庭情况，可最近我才知晓，原来您是开酒吧的呀。”吴蘩这人古板得很，打心眼里对酒吧这类场所没甚好感。即便亲眼瞧见这只是个安安静静的清吧，那偏见的火苗在心里还是扑腾个不停。

此刻，她端坐在林无书对面，那有些泛白的头发被整整齐齐地盘在脑后。说实话，她没想到林无书能这么帅，一头乱得像鸟巢似的头发，愣是散发出一种落拓不羁的潇洒劲儿，举手投足间满是男性魅力。

哪像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呐，说三十出头都有人信。

吴蘩用手背轻轻试了试咖啡的温度，脸上挂着礼貌性的微笑，就等着林无书接话呢。

林无书抬了抬眼，他骨子里那股离经叛道的劲儿可不是盖的。按他这脾气，平常要是遇上个不尊重自己的人，管他是谁，绝对没好脸色。可今时不同往日啊，豆蔻那可是个学习顶呱呱的好孩子。自己呢，和其他家长比起来本就差了一大截，不能给豆蔻加分，那也绝不能拖后腿啊。

他强忍着内心的小情绪，脸上堆起那副敷衍的笑容，笑嘻嘻地说：“哎呀，也不是啥大买卖，都是些熟客照顾生意，最近生意还不景气呢。”

吴蘩嘴角微微扯了扯，礼貌性地笑了笑。

“我今天来呢，主要是想和您唠唠豆蔻的事儿。她呀，是个特别有个性、特有主见的孩子。”吴蘩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话锋一转，“不过，还是有些地方需要改进。”

老林一听，立马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可实际上呢，在背地里正咬着后槽牙，好不容易才把一个大大的哈欠给咽了下去。

“她在学校里可忙活了，各个班级到处跑，又是卖文具，又是卖教辅书的。老师刚规定要买什么书籍，她立马就从书店背来一大书包的新书。我也问了周围的同学们，发现她卖出的价格每本比定价还贵上两块。”

“小小年纪就这么会赚钱，对咱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按理说是好事儿。”说着，她抿了口咖啡，这味道明显不合口味，眉头毫不掩饰地皱了起来，“可您说，就算没耽误学业，赚同学的钱，这事儿总归不太好吧？”

老林心里压根没把这当回事儿，还为豆蔻感到自豪。

想当年自己十七八的时候，说不定还在哪个胡同里和人约架打得正欢呢。

他别的不会，检讨是实打实练出的本领，立马闭着眼洋洋洒洒说了一通吴蘩的好话，最后承诺以后会督促豆蔻，哄得吴蘩笑不拢嘴。

吴蘩满意地点头：“还有一件事，期中考试，林豆蔻的成绩有点偏科，不过这也不是大问题。可高二的时间开始紧巴巴的了，好多同学高烧到四十度都还不甘心回家……”

林无书正走神走得欢呢，就听到这一句“高烧到四十度还不回家”，一下子急得蹦了起来：“那哪能行啊！万一是新冠病毒可怎么好！”

吴蘩眼神骤变，故意干咳了几声。

林无书立马像个被霜打了的茄子，乖乖坐好，头皮一阵发麻，这压迫感，简直就像一下子回到了读书的时候。

“总之呢，像豆蔻这样无缘无故请假的学生可少了，我希望您也能多上点心。”

“那当然那当然，我这女儿可懂事了，还担心没了她，我一个人在家不会做家务……”老林点头哈腰地说道。

“等等，你说，没了她，你一个人在家不会做家务？”吴蘩也顾不上优雅不优雅了，惊讶得嘴巴张得老大，都能塞下一个鸡蛋。

林无书显然还没反应过来，还傻愣愣地点头，那表情好像在说：是啊，我们家豆蔻就这么厉害。

“我也理解，您家里缺少母亲的角色，对孩子的管教自然是差了些。”吴蘩叹了口气，“这也实属正常。”

老林的表情瞬间像塌了天，动作也变得僵硬起来。

正巧这时候，豆蔻从演唱会回来。她刚拉开玻璃门，就对上了吴蘩的脸，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老师，您来了。”

豆蔻放下行李箱，坐到父亲身边。

“刚刚我和你爸爸还聊起你做家务的事情呢，是真的吗？平常只有你自己做家务吗？”吴蘩急切地问道。

豆蔻看了眼老林，淡淡地回应道：“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您不也说学生在家要帮助家长吗。”

“这简直是胡闹！”吴蘩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你一个学生，除了学习还有什么更重要的。”

说着，她还剜了一眼乖乖坐在旁边、一脸懵圈的老林。

吴蘩叹了口气，握住豆蔻的手，轻声细语地说：“还有，我了解到你没申请助学金，我要是不来，也就罢了。但是我这不是来了，真不考虑考虑？”

林家虽说不富裕，酒馆偶尔还入不敷出，可老林这人随性惯了，钱多钱少也就影响几天的伙食。一个身心健康的成年男人，又没有烧钱的爱好，不至于连豆蔻都养不起。

豆蔻一听这话，心里就来气了。就从老师的只言片语里，她就能猜到父亲在老师眼里是个多么不负责任的人，这个家在老师眼里是多么不堪的负担。

还没等她开口，原本缩在一旁的老林先说话了。

“吴老师，我们家不申请补助金。还有，您可能是误会我的意思了。如果学校乃至教育局有学生不能请假的规定，那我一定照办。但如果不是这样，我还是觉得，孩子虽小，但也有比上学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如果孩子以后请假不方便，我不介意去找上面的领导请假，不麻烦您了。”

老林说着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顺手把挂着的外套拽下来。下一秒，他毫不含糊地下了逐客令：“我送送您。”

吴蘩惊讶地握紧了咖啡杯，不过很快调整好表情，可不能让林家父女俩看出自己的窘迫。

她咬着牙说：“我自己走，不劳烦您了。”

老林也没回应，就站在原地，等着吴蘩“砰”地一声像撒气似的关了门。父女俩倒也没把吴蘩的来访当回事儿。

“怎么了这是？”

林无书早注意到豆蔻的不开心，换了轻松的语调。

“没事。”豆蔻蔫蔫地趴在桌子上。心里想着：这可怎么说啊，难道要告诉他是因为边佻退圈了，自己才这么不开心？

“爸，咱们家房子是租的，你又没有固定收入，为什么不申请补助金啊？”豆蔻抬起头问道。“你是怕我觉得丢人吗，我不会的。”

老林接了杯水，慢悠悠地说：

“咱们家条件的确不咋好，可要是真领了补助，以后你要是想买个自己喜欢的却又昂贵的东西，岂不是得考虑别人的想法？到最后连自己的支配权都没了，那不是得不偿失嘛。”

豆蔻愣了愣，她还真没深想过这事。

“玩得不尽兴？”

“没有。”林豆蔻勉强地笑了笑，“吴蘩没和你说别的难听的话吧？”

老林一听，得意地挑眉：“不愧是我女儿，听说已经开始替你老爸赚钱了？人家小孩都知道出去逛街玩耍，怎么你就光知道赚钱呢！”

豆蔻不甘示弱：“你倒是看看别人的爸爸，都在外面努力赚钱，你怎么就光知道吃喝拉撒睡！”

老林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笑够了，他温柔地揉了揉豆蔻的脸。

“赚钱是我的事儿，总不至于养不起你。行了，收拾收拾，老爸带你去过生日。”

豆蔻疲惫地伸了个懒腰，才得知边佻退圈的消息，现在她是真没心情。可为了不扫老林的兴，只好答应了。

“等我先睡一觉，你载我去趟学校吧，我把作业拿回来，不然明天肯定补不完了。”

老林一脸不可置信地摇摇头。

“这孩子，没救了。”

…………

老林把车停在了学校门口，林豆蔻和门卫大爷说明了情况，就独自进了教室。

正好是下课时间。她刚走进教室，就感觉气氛不太对劲。同学们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聚在一起，小声嘀咕着什么。当她走近的时候，那议论声就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眼神里满是嘲笑和同情。

在学校里卖东西赚钱，难免会被人说三道四。早在做生意之前，豆蔻就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所以她倒也没觉得多难堪。

她默默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收拾好作业，准备离开。

同桌犹豫了一下，拉住了她的手：“豆蔻，你没事吧？”

豆蔻抬起头，嘴角勉强弯了一下。

同桌像是松了口气：“你别理吴蘩那个老太婆，本来帮父母做家务也是应该的嘛……”

林豆蔻一听，整个人都僵住了，反应了两秒，声音都开始有点颤抖：“她这么说的？”

同桌这才意识到豆蔻不知道，自知失言，小声嘟囔道：“她没和我们说，吴蘩刚刚把你的情况报告到校领导那了，还申请了助学金……我们偷听来的。”

豆蔻一听，“哗啦”一下甩下装了一半的书包，直奔吴蘩办公室。

索性连门都顾不上敲了，她大喊：

“你凭什么擅自管我家的私事？”

吴蘩正在喝水呢，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呛得直咳嗽。她走过去，小声喊了一声“豆蔻”。

豆蔻愤恨地看着她，抹了一把眼泪就往前走。

“我现在要去校长办公室，把我的申请要回来。”

吴蘩在后面跟着说：“你听我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你不就是看不起我爸爸吗？开酒吧怎么了？有什么丢人的？”

吴蘩一听，也生气了，冲着豆蔻喊道：“你怎么知道我看不起你爸了？我只不过是希望你能专注学习，我做错了什么？”

“就是做错了！你多管闲事！”

班里的学生听到了豆蔻和吴蘩的争吵声，赶紧把校长请了过来。

这时，校长在几个学生的簇拥下，迈着那慢悠悠的鸭子步来到了吴蘩办公室门口。

校长脸上挂着微笑，迎了上来，和声细语地说：“小同学，我们听说了你最近遇到的困扰，想和你聊聊，看看学校能为你做些什么。”

豆蔻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心里满是被误解和被同情的委屈。她努力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谢谢您，但我不需要，我想让您取消我的助学金申请。”林豆蔻仰着脸，倔强地说道。

吴蘩轻声说：“豆蔻，我们知道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但有时候，接受帮助并不是软弱的表现。你接受了助学金，也能给你爸爸减轻点负担。”

校长也是一脸看着豆蔻幼稚无知的表情。

豆蔻的情绪终于像火山爆发一样，忍不住道：“吴老师，你不了解我的家庭，不了解我爸爸，凭什么擅自决定别人的生活？为什么要把我们家的事情告诉所有人？你这假惺惺的关心，只会让我觉得更难堪。”

“林同学，你作为学生，怎么能这么和你的班主任说话？你父亲没有尽到做家长的义务，学校当然有必要调节。”校长皱着眉头，明显偏向吴蘩。

豆蔻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一定要让自己承认家庭的不幸，好像这样他们就能自我感动，成为拯救一众“单亲孩子”的大英雄。

可她心里清楚得很，自己从小就沐浴在无穷无尽的爱意里。

“我爸爸是个合格的父亲，我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不能因为我们和别人的相处方式不同，就无缘无故地针对他。”豆蔻忍着哽咽，冷静地说。

在她眼里，面前的这一排人，就像一盘肥腻腻的生肉。看着恶心，放在那又怕招苍蝇，后患无穷。

她绝对不会，在这群人面前掉一滴眼泪。

绝不。

说完，豆蔻转身就走了，留下学校领导们站在那儿，一个个面露难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