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黑死病开始蔓延,欧洲大陆就在不停地死人,而米兰由于及时封城,得以幸免于难。
——前情
刑从连向来厌恶应付这样的场合,一群所谓的绅士淑女聚集到一起,做着毫无意义而又浪费生命的事情——身为这场灾难的幸存者。
宴会进行到中场的时候,城主才姗姗来迟。
那是位儒雅、随和的中年人,半点看不出他有封锁一座城池的魄力,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
城主拍了拍手,众人的目光随即汇聚到他身上。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虽然不大,却极富穿透力:“尊敬的绅士、淑女们,欢迎你们来到这场庆功宴会。这是一场浩劫,但在神的庇佑下,我们,成功地活了下来。在此,我邀请大家共同举杯,为仍在受苦受难的其他城市民众祈祷。”
在场的人很给面子,纷纷举起了酒杯,口中念念有词。
但刑从连显然不属于他们的行列。
他在举起酒杯后,相当豪放地喝了一口,然后就把酒杯放下了,并没有说什么祷词,也不在乎什么神明。
城主含笑的眼睛看向了刑从连的方向,才仿佛恍然大悟似的,拍了拍自己的头:“瞧我,都忘了,我还要向大家宣布一件事。”
刑从连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下一刻,他的预感成了真。
“此次封城的决定是由我弟弟刑从连向我提出的,正是他的果敢与勇气使我们逃过一劫,”城主叹了口气,“而我年岁已高,所以我决定,城主之位将由刑从连继续担任,时间是5月3日上午9:00整。”
众人哗然,议论声随即四起。
现任城主今年40多岁,正是最合适的年纪,而刑从连今年刚28,纵然封城的命令下得高明,也终究是嫩了点。
刑从连倒是毫不在意那些议论,他只是觉得心烦。
他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但谁又会喜欢一帮蚊子成天在自己耳边嗡嗡嗡呢?
刑从连环视会场,有几分大型食肉动物巡视自己领地的意思,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注意到了某个角落。
那个角落里窝着一位青年,只是由于距离实在太远,看不清脸,刑从连却能感受到那视线是极为锐利的。
刑从连骤然提起了兴致。
他向哥哥举了举杯,在得到示意可以离开后,径直走向了那个角落。
角落里的青年看上去年纪不大,面容沉静,他并没有如何令人惊艳,那通身的气度却能让人即使在人群中也能很快注意到他。
是一个……让人瞧一眼就能安静下来的人。
刑从连在心里给那位青年下了个定义。
宴会厅很大,刑从连向青年走来的身影却并没有逃过青年的眼睛。他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刑从连亦追随其后。
出了宴会厅,总算不那么闷热了,此时正是丁香开放的季节,空气中尽是浮动的暗香。
刑从连做了个深呼吸,觉得浑身都松快了。
青年在花园中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头,向着刑从连微微一点:“恭喜新任城主大人。”
“没关系,这是你该恭喜的。”刑从连丝毫不客气。
青年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笑容:“你倒是个有趣的人。”
“多谢夸奖。”刑从连道。
然后两人就不再说话了,空气略有一丝凝滞。
不过,好在园中鲜花鲜妍,香气沁人心脾,纵使是尴尬的对峙,也并不那么难熬。
沉默了好一段时间后,青年突然抛出了一个问题:“你觉得黑死病是什么?”
“一种可怕的传染病。”刑从连答。
青年的眼中透露出赞许:“这倒是稀奇,这个问题我问过许多人,却无一人是像你这样答的。”
“其他人都是怎么说的?”刑从连无端有些好奇。
“有些人说是蒙古人的诡计,有些人说是不干净的犹太人和猫带来的可怕瘟疫,但最多的说法是——这是由于得罪了神明所降下的天罚。”说到这里,青年看向刑从连,目光无比认真,“你觉得呢?这可信吗?”
“我的看法当然是不可信,”刑从连异常干脆,“我知道你应该看出来了,我不是个虔诚的教徒。”
“那么看来,英雄所见略同。”青年点了点头,“我也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天罚'。”
刑从连刚想说什么,却又被青年打断了:“城主大人,您见过黑死病人吗?”
“没有。”刑从连依旧很干脆,“我一直被我哥哥保护的很好,我也只是出了封城的主意而已,黑死病人还真是从未见过。”
“是吗?那你还真是幸运。”林辰的眼神沉了下去,“我见过,在米兰封城前,但是在来到这里前,我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
“病人们的身体上长着大量的疮,发着高烧,浑身滚烫,却没有人敢上前去为他们医治,只敢隔着远远的距离,把他们送去教堂。”
“教堂被病人们填满了,到处都是痛苦呻吟着的病人,有的修女和神父也被感染了,躺在他们其间,烂成一团烂肉的样子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可是被视为可以与上帝交流的使者啊,那为什么他们也会得病呢?如果这是一场天罚,上帝为什么不会宽恕这些虔诚的、整日向他祈祷的人们呢?”
“从那时开始,我的信仰,发生了动摇。”青年的声音古井无波,眼神中却充满了痛苦,“从此,我不再是神明的信徒。”
“上帝背弃了他的子民,而有多少人与我一样呢?”青年看向刑从连,“一路来米兰的路上,我见到了很多人把家里供奉的十字架狠狠踩在地上,人们不再信仰神明,而是决定靠自己的力量,如此看来,这又成了一件好事。”
“可是城主大人,您觉得以无数人的性命换来的进步,是否真的值得呢?”
刑从连难得地沉默了,良久后,他说:“我不是上帝,进步当然是件很好的事,但如果它要成立在众多的生命之上,那么我宁愿不进步。”
“是啊,”青年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那毕竟是一条条人命。做个正式的自我介绍吧,我是个医生,名叫林辰。”
“林医生,”刑从连看着他,道,“刚刚那个问题,我想听听你的回答。”
“我吗?”林辰没有丝毫犹豫,“我觉得不值得。”
“为什么呢?”
“因为当你看过了人间众生,你就会明白,所谓的进步,远远没有他们重要。”
林辰站起身来:“这也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刑从连不自觉地挺直了肩背。
“我想研究黑死病的成因,我想研究出对抗它的方法。”林辰目光坚定,“我想离开米兰,去成为众生,而不是冷眼旁观的上帝。”
“你需要我的帮忙吗?”刑从连道。
“是的,我需要你帮我出城,然后再次封闭这里,在黑死病完全消失前,永远不要打开。”林辰说,“我需要你守护好这里的众生,永远不要忘记你所说过的话。”
“那你呢?”刑从连鬼使神差般问出了口。
“我?”林辰笑了一下,“守护好我的家乡,说不定有一天,我会回来。”
他们俩都很清楚,这个时候离开米兰,无疑意味着死路一条,但刑从连心里也很清楚,他无法阻止林辰,他也没有理由阻止他。
这是林辰自己的选择。
几年后,黑死病终于销声匿迹,林辰却一直没有回来。
刑从连也没有去派人找过他,只是守好了米兰的城门,使米兰成为了黑死病肆虐的欧洲大陆上,一块难得的净土。
刑从连站在城门上,已成为城主的他,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露出笑来,像极了某个人。
这众生相,果然是极好看,不管过多久都不会看腻。
只是某个人,怎么还没归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