迸出流沙金的井前空空荡荡，林落雪驱赶走卫晞，让陈平离开后，推着轮椅到了这里。

他的脸色不比疲惫的卫晞好多少，双眼卸下了一切情绪，只剩下期盼和祈祷：“有没有办法，可以救他们……”

江陵的身影再度浮现，事实上他一直没有离开，只是作为虚体看着而已，看到林落雪来到这里，江陵对他要问什么心知肚明，他断然回答：“自愿献祭，魂飞魄散，通通化为养料，无法挽救。”

林落雪怀抱着的渺茫希望被江陵断了，他彻底认清了现实。

真的，回不去了。

早就回不去了啊。

当时他无法挽留被修士屠戮尽的亲人，现在也无法挽留一城自愿赴死的居民。

在这一刻，林落雪似被抽干了力气，瘫软在了轮椅上。

他空茫地看着江陵取出井中的书本，没有情绪地陈述：“你的赌约要输了。”

江陵哦了一声，根本不在意，反而触碰着书的封皮。

林落雪笑了笑，看见了他毫不在意的模样，问：“你不恨我吗？”

让陈平去点醒卫琅，让赌约失败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怎么还是这么无动于衷呢？

林落雪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江陵觉得这个问题无聊：“我应该反过来问你。”

反过来问就是，他恨江陵吗？

林落雪倏地一静，眼眸被不知名的情绪覆盖。

没有江陵，这一切就不会突然地爆发。

这是多么好的解释啊！

他想顺从这个思路想下去，就像他想也真的放纵顺从自己谴责卫晞一样。哪怕林落雪也清楚，这外来人不过是导火索，他在几百年前就分出了城池，怨恨在几百年积累下来，可他还是能够谴责他们。

但在这时林落雪头脑已经稍稍冷静，他想起了曾经崔灵的指责，她指责他一味地顺从他人，永远选择最轻松的道路，不去思考。仿佛这样就可以摆脱责任。

他真的是那么想的吗？之前的行为又是真的对的吗？

林落雪试图思考，试图找出解决方案。可罗大娘和他熟悉的人们又指责他两面摇摆。他们用生命谴责他，说修士就是应该这样去死，就是这样才好。而他，又在犹豫什么？

崔灵一样，罗大娘一样，所有人都一样。所有人都在指责他，他永远做不了对的事情。他说着不顾任何人，把情绪发泄到卫晞身上，可回过神再度畏首畏尾。永远永远都是这样。

林落雪用双手捂住脸，嘲讽地勾起嘴角。

江陵在林落雪做出反应前，已经翻开书。

书的第一页上短短几行字，飘逸潇洒。

而江陵一看字的内容，就皱紧了眉头。

他与这本书渊源太深，而他本人又近乎全知，以至于那些属于书的回忆就在翻开的刹那地涌了上来，全然地覆盖掉了眼前的林落雪和桃源城，把他拉扯回了几万年前的画面。

乌发黑衣的青年含着笑意，半恶意半好奇地在书上落下第一笔：“我欲成仙，问诸君敢共随否？”

狂妄、自信而又傲慢。端看那飘逸的字可看不出本人的疯狂。

江陵冷眼旁观，评估。

成仙，要用什么办法好呢？

黑衣青年用笔点了点自己的下唇，然后眼前一亮，流露出诡异的明亮与张扬，他在书本上笔走龙蛇，由自残到献祭、分尸，涉及人员越来越大，而内容无一不是常人口中的恶行与酷刑。

一天，一月，一年……

断断续续地书写着，似乎越写越不耐烦，越到后来他的字越潦草，内容也越来越简略。

写到结尾时，青年思索了片刻，写下一行字：“以上内容皆属于随想，请谨慎选择。”

事实上拿到这本书的人谁有不知道这是一种疯狂的随想呢，只不过他们仍要尝试罢了。

何况黑衣青年还写在最后。想必提醒也没有几分真心。

世人狂热的愿望无需掩藏，只需追逐。

黑衣青年笑着合上了书，将书本扔到岩浆之中。

滚滚的岩浆吞没了书本，却没有使书页毁坏半分。

多年后，一位被朋友暗算落入岩浆的修士意外遇到悬浮于岩浆中的书。他修为有限，看不清书中的字，却仍认为这是稀世珍宝，将它带回人世，献给了师门内的大修士。

修为足够看清书页内容的大修士内心震动：这难道不是他内心汲汲渴求的道路？

他按照书页一步步实施，杀害别人，被人发现、追杀、死亡。

而后，书本辗转在各个高阶修士手中，很多人试图破坏它未能成功，很多人利用书页的内容完成自己的野望，也很多人费劲心机、耗尽寿命铭记书本的只言片语。

这是一本注定伴随着很多腥风血雨的书。

时光的篇章从江陵眼前翻过，江陵清楚了这到底是什么，后面的事情不看也知。他厌烦地驱逐那些回忆，合上书本。

“什么是正确呢？”林落雪矛盾地问江陵。

江陵仍看着书，回答：“我想没有绝对的正确。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

“那为什么我做了我想要的事情，会得到这样的结果，他们为什么都离我而去呢……”没有等江陵回答，只看着他沉寂的双眼，林落雪就得到了答案。

他俯身哈哈大笑，笑得要把五脏六腑吐出来。

因为那只是他想做的事情啊。与别人的想法相矛盾。

多么、可笑，多么、难以理解。

林落雪起身，擦掉笑出的眼泪，对江陵开口：“我……不恨你。”

江陵抬眸，不知道他理解了什么，微微皱眉。

林落雪想起江陵递给他的糖，想起立下的赌约内容，笑着说：“我不恨你。只有这点可以肯定。”

江陵不语，维持着那个手握书本的姿势。

林落雪说完，又想要逃避刚才的失态，目光落在了书本上：“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为什么井里会是这本书？”

江陵收回目光：“你不知道吗？”

林落雪皱眉：他应该知道吗？他虽然利用这本书的力量，却完全不关心书的来源，现在被江陵这么一问，他就噎住了。

江陵不卖关子，手抹过书本，林落雪就看到先前看不到的字：“《试验法》，书写者华羽。”

《试验法》？听都没听过……可是，华羽——那个打开了凡人与修士之间的界门的人？

林落雪反应过来，顿觉一阵毛骨悚然。他失声了片刻，才说：“禁书？”

“对。这就是那本，因为手法过于极端残害无数人生命而被封印的禁书。”江陵肯定林落雪。

乐于创作话本的苍生创建了一个统计神经病的榜单，专门用来记录那混乱纪中天资卓绝的疯子，韩阙只能排上这神经病榜第二。第一是打开仙凡两界大门、创造禁书的华羽。

疯得名不虚传啊。

修士成千上万年追逐成仙的梦想，都是与这禁书息息相关。

而禁书中记载的成仙手段之严酷残害了不知多少人的生命。

林落雪问：“可是，归一宗不是把这本书毁了吗？”

“毁不掉的。”江陵说。

归一宗开宗之时便说，已把禁书销毁，然而又怎么可能？如果天道碎片有这么容易毁坏，那么天道别想补全，这个世界也早灭亡。

华羽也是当时时代后来时代绝无仅有的鬼才，在所有人之前发现了附着天道碎片的书本的异常。他通过书写，将自己天马行空又拥有可执行性的创造留在书本上，煽动着每一个看到书本的修士。

他的行为确实给想要摧毁禁书的后世人留下难题。

字连同书都毁不掉，还摆在那里引诱别人。归一宗能做的最可靠的手段，禁书被封印在了某个无人之地，此地就是西岭。

“谁知机缘巧合，不，或许不是机缘巧合，有人以西岭为宝地，利用所知的禁书中只言片语，妄图成仙，便把西岭毁成了现在的样子。”

斗转星移，种种变故，终归不能摆脱。

江陵看着手中的书。

他用那只金色的眼睛，可以清楚地看见书上萦绕的“气”，那是愿力、是欲望。

无数修士的飞蛾扑火，向往大道之心，无数凡人的牺牲与他们的愿景，竟然也有些附在了这本书上。

这真是平生罕见的景象。人心愿望之强，竟能感染天道碎片。

华羽做不到、归一宗也做不到。

而进一步的染上愿力的碎片本身也不再纯粹了，它变成了活物。

江陵轻轻叹息。

林落雪不知道他在叹什么气，他看了眼禁书，面无表情地想：又是修士折腾出来的幺蛾子。

江陵垂眸，捧着书想要把书放回井中。

然而片刻之后，一双手覆盖在了他的手上。

不知道何时出现的君逑冲他笑，笑得云淡风轻：“借阁下书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