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琅陷入了不知名的梦。
这次不同于上一个梦。
卫琅看着梦境中的景象不由蹙起眉。
入目是大片的黄沙,远方被朦胧的雾气所掩盖;向下看,沙地上不知谁留下的脚印凹陷着,脚印连同周边一块颜色比沙粒更深,似乎浸了水还未干。
这是一个和现实十分接近的梦。
但卫琅并不认为进入了西岭沙漠他就会梦见黄沙。一次梦还可以说是偶然,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次做梦,实属蹊跷。
而且这个脚印,不,不只脚印还有手印……
卫琅观察着地上的痕迹,俯身试图用手掬住沙,看看水渍。
白茫茫的雾气转瞬就遮住地面。
卫琅的手搁在原地,没有办法再向下。
浓密的雾气呈现乳白色的色泽,遮住了膝盖以下的部分。
卫琅看见这极有灵性的一幕,起身,放大声音问:“有人吗?”
没有回应。
唯一能够听到的就是从极遥远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模糊的声音。
那声音尖锐,似欢笑打闹,又似哀嚎哭泣。
很快这点微薄的声音也消失了。
如同地面上的印迹,存心被人遮掩。只留下安静空白的一幕。
卫琅没有犹豫,顺着印象中印记方向往前走。
雾气流动,随着他往前走,半遮半掩地衬托出景物的轮廓与不鲜明的色调,给人以梦境中才有的光怪陆离之感。
卫琅瞳孔轻微地放大。
尖锐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像针扎进了他的脑海中。
这回卫琅清楚地分辨出了这是哀嚎声,各种人夹杂在一起的哀嚎与痛哭的声音。
画面一闪而过,卫琅眼前一黑,又明亮起来。
雾气褪去,景物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那是粗犷的建筑,是道路旁散落的七零八碎的肉块。
鲜血湿润了黄沙,又很快被烈阳吞噬,留下方才所见的深色。
失去了雾气的遮掩,头顶的太阳火辣辣的,照得人干渴无比,忍不住滚动喉咙,照得地面的尸块亮处很亮暗处很暗。雪一般白的肉块渗透着艳红的血,落下漆黑的阴影。
白红黑三色在这样的光中铺开,凌乱而扩散。
破烂的旗帜挂在脏兮兮的木杆上,旗面下垂飘摇,隐约看到一个“商”字,被、干涸的血渍涂抹。
伴随着耳边不停的哀嚎,卫琅缄默地垂眸,他在原地伫立不动了一会儿,随后才踏着鲜血凝成的印记,往前走去。
脚印与手印错杂曲折蜿蜒,如同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往前爬。它的尽头是一口井。
卫琅凑近观察,很快发现这口井已然枯竭。
梦也许不合逻辑,但一定能折射出梦境之主的意识。
卫琅思忖这个梦表露的意象时,画面再度一暗一闪。哀嚎声很快淡去,但那种光怪陆离的交错感更加强烈了。
卫琅看见井中堆叠的尸体,看见鲜血涌出上升,淹没尸体,而后带着尸体上浮。
男女老少,以脸朝上,向上飘浮,每张脸都贴得很近,睁着纯黑的眼珠,面容痛苦狰狞,拼凑起来,犹如扭曲盛开的花,花瓣上带着斑斑血痕。
卫琅沉默,想要再往前。
一根带着凉意的手指点上卫琅的额头,把他推后。
【别看。】
寡淡的声音在卫琅耳边响起。
卫琅眨眼:【江陵?】
卫琅转过身。
枯井面前有两个人,一站一坐。
坐着轮椅的陌生人笑着看着枯井里面,他的笑容癫狂扭曲,与井中的花朵类似,阴气森森。
江陵则抽出手指,没有表情地看卫琅:【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卫琅镇定回答:【没有什么该不该的说法。】
感觉到两人的互动,坐着轮椅的陌生人望向他们,轻声说:【真可怜。】
卫琅皱起眉头,想说话。
江陵伸手。梦境里的空间不断闪动拼接,濒临破裂。
江陵身边坐着轮椅的陌生人冲卫琅露出了一个微笑,对他说了一句话。
梦境的驱逐已经生效,卫琅听不到对方的话,却看懂对方的口型。
江陵意识到了陌生人的举动,警告地看了对方一眼。
卫琅意识模糊,眼前也模糊了起来。
在他被弹出梦境时,江陵对林落雪警告:【不要把他牵扯进来。】
【可是他不就是你吗?】林落雪笑着,不把江陵的威胁放在心上。
江陵冷眼看着林落雪。
林落雪耸耸肩,不再招惹他,退让了一步:【你也知道,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你看我的梦,我看你的梦,就勉强当扯平吧。】
江陵点点头。梦境的全貌无遮掩地在两人面前展开,那是色彩浓郁的受难图,是地狱中的恶鬼在撕咬报复,白骨累累,尸体横陈,不分年龄,没有大小。
【不过,】林落雪的视线也落在眼前的景象上,他很快挪开目光,带着笑,嘲讽江陵,【奇怪的是,你们都不看重自己的生命,反而看重别人的生命。】
江陵俯视着凝望着,并不作答。
*
卫琅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的手微微抚上额角,额角汗津津的。
梦中的景象像不断旋转的万花筒,五彩斑斓的光泽快速地转动,不断拼凑,最终在卫琅的脑海中定格的只有最后停滞的一幕。
最后一幕中陌生人的口型转化成了声音,响在了他的脑海中:【真是可悲啊,你抑或是我。】
陌生人的目光看向越过江陵,看向他,像是要穿透他整个人。
可是他哪里可悲了呢?
卫琅的目光无比锐利地刺向天边。
梦中所见之景如飞鸟盘旋于脑海,卫琅攥紧了手,往洞府外走去,面无表情地仰望天上的那轮月亮,仰望星夜。
梦中是日光正盛的正午,梦外是夜晚。
星星格外的多,不仅多而且明亮。一颗又一颗的星星,挂在天空上,天幕好像离得很近,实际上却无比遥远。
沙漠的沙子在月光下,像流水般皎洁。
距离梦中恐怖而怨恨的景象有遥远的距离。
卫琅轻轻地笑了一笑,坐在了沙子上。
“真是可悲啊,你抑或是我。”
梦里陌生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知是讽刺,还是怜悯。
那个陌生人站在梦与梦交错的界限中,面容不清,眼中分外荒凉,就和这片沙漠一样。
如果卫琅梦中所见景象有逻辑的话,可悲的不是那些地上的尸体吗?不是那个在怨恨中不得脱身的陌生人吗?
何必将两者类比呢?
卫琅记得从前琳娘曾用无比悲伤的视线看他,说他是不幸的孩子。
卫琅是不以为然的。他从来觉得不幸是一件能够衡量的事情。
真论起来,世人各有其苦,有其不安彷徨。他又算得了什么?
那些不幸早逝的人,那些在初决苦苦挣扎的凡人,甚至于那个能做出这样的梦的陌生人,哪些不比他可怜呢?
他还拥有常人莫能及的天资、家室种种。
何必呢?
卫琅往后躺。夜晚的沙漠很凉。他的笑容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面无表情。
他伸出手,食指和拇指张开一个微小的距离,就网罗住了大半繁星。
他有时会羡慕天上的星星,羡慕它们什么也不用想,羡慕人世间任何愁苦也无法将它们影响。
可也仅仅是羡慕而已。更多的再也没有了。
卫琅一直清楚地知道自己生活在哪里,又要做些什么。
然而陌生人的话语一而再再而三地浮现。
卫琅思绪又一次地乱飘。
他收回了手,睁眼,叹气。
他不应该在意这些事情的。
可是……
卫琅望了眼大漠,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在乎梦中陌生人的话。
总感觉,那个陌生人和江陵身上有一种相似的气质。
卫琅叹了口气,是因为这样他才会笑不起来吗?
在白帝城的某一天,绒毛鸟蹦蹦跳跳,卫琅坐在冰馆里看着它往外飞,江陵悬在他的身旁。
卫琅心生感叹,对江陵说:“这样的时光,真是幸福啊。”
江陵笑容中带着他不懂的晦暗与讥讽:“如果,你连这都觉得是幸福……”
在卫琅过于澄净的凝视下,江陵没有再说下去。
江陵的未尽之言是什么?他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啊?
卫琅想不明白。
大漠里的星空很美。卫琅任由思维飘远,在空气中飘荡,随意起伏。
夜幕之下,大漠如此寂静,星空又如此浩渺。
……没有关系。
卫琅对着天上无穷无尽的繁星眨了眨眼睛,将关于自己的一切都放在了一边。
归根结底,他更在意的,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