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都快下山了，您还不去更衣室吗？

灰脱口而出的一句催促，说了便过了，倒也没揪着更衣室的话题不放。于声观察他半晌，毫不费力的从灰的实际行动听出了对方没说出口的下半句：你再磨磨蹭蹭，我都要睡着了。

灰就这么当着于声的面，安稳的睡着了。

高挑俊美的一个人，双手抱肘身子微倾往墙上一靠，阖上眼，自成一景。仿佛他倚靠的不是白惨惨的孤墙，而是一面巴洛克风格的华丽落地窗。此时，明媚的阳光正透过缀满花叶纹饰的窗玻璃，落在他无可挑剔的绝美侧颜上，既像是给他镀了一层金，又像是给他戴上了一副面具。

面具贴合得完美无瑕，仿佛成了他的一部分。

于声从来不是个浪漫的人，比起自成风景的人，他更想剥开焊在对方脸上的面具。

灰三言两语，常常能将场面上的紧迫感砸得稀巴烂。从此人现身起，一直如此。看似不着调的话二接连三从他嘴里冒出来，听得多了，周围人逐渐对他形成了个不怎么让人产生危机感的模糊印象。好比你在路上遇着一头老虎，登时汗毛直立，本能的生出警惕，但紧接着，你注意到这头老虎完全没分你半个眼神，只在专注的啃着草皮，你觉得古怪，心说食肉动物怎么会吃草呢？再后来，吃草的老虎对着你原地打了个滚，露出雪白的肚皮，喵了一声。

好了，你就把他当猫了，甚至敢探爪上前撸两下。

灰同样如此。

他起初提着刀出现，仿佛是危险的代名词。这才多久的功夫，胆子不大的焦皓晟已经能毫无负担的和他交头接耳，给他参谋解读“尴尬气氛”。

灰的言行充满误导性，亦或是诱导性？

会让人不由自主的把注意力放在他奇奇怪怪的说辞上，而无意中忽略他性格之外的一些特质与矛盾的事实。

谁还记得前一刻，严露晞因他一句仿佛玩笑般的“您喜欢吃墙灰吗”受惊过度，心率飙升一百四？

谁又还记得这个人给出了规则之外的洗衣粉，且一二再再而三翻找出趁手的工具，当然也包括刀具。

于声当时没有探究，没问“你们是不是见过？”，没问严露晞“你为什么怕他？”，他什么也没问，不是不好奇，不是对人充满信任，只是不愿意在灰在场时做这些徒劳无功的事。显而易见的，灰掌握许多他所不知道的情报与资源，相较于失忆且体力不支的自己，灰毫无疑问处于更有利的地位，在此种情况下明目张胆的打探，无疑很愚蠢。

故而此刻，面对倚墙入眠的灰，于声不动神色，满怀戒备。

灰靠墙的位置选得十分随意，不上心的程度堪比在暴雨时选择在下游水岸边搭帐篷露营，属于粗心大意拿命玩儿，一不小心能把小憩之地作死作成长眠之地。他靠墙的位置距离阶梯仅一步之遥，头朝阶梯方向倾斜，睡得是脑袋向下点着头，摇摇晃晃，看得人提心吊胆。

于声大约是有多管闲事坏习惯，此时脑海蹦出两个矛盾的声音，吵吵嚷嚷。

一个披着张好人的皮，焦急的抓着他有些倔强的头发，频频提醒：“快叫醒他呀，多危险！”，另一个则理智而冷漠，扯这个鬼脸，言语带着讥诮，不屑一顾冷哼一声：“装，我叫你装！摔不死你！我倒要看看你是真睡还是假睡！”。

一人一鬼在于声脑海里维持的微妙平衡，在灰第三次大幅度倾倒时，跟着他的动作也向一边倾斜。

于声忍不住上前，扶了一把灰的手肘，将人摆正，没好气的说：“醒醒，要去你心心念念的更衣室了。”

说完哄孩子一般的蠢话，他诧异的意识到，自己触碰到的手肘猛得颤动了下，几乎是在他接触到对方的刹那，急速退开，只在自己掌心留下一片意料之外的冷意。

“？”

灰的身体没有普通人该有的温度，几乎是透骨寒凉的，他的目光亦是冷的，隐隐约约透出玻璃制品独有的无机质的美，像是封印了流光的坚冰，又像是虚假的人造饰品。

于声就是被这双眼睛直勾勾的注视了半晌。他没说话，也没有躲闪。蓦然，灰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一下，如同蝴蝶翅膀掀动起时间的涟漪，他整个人瞬间生动起来。他像是曾流浪于冰天雪地里的归人，凭着一丝活气重新站回阳光里。

一个无声笑容猝不及防绽放在于声面前。

于声心口一跳，仿佛能听见耳边烟花齐放的绝伦美景。

于声想说：你笑得太大声了。

吵到我了。

他想起来了。

他见过这个笑容。

见过这个翻了几页书，转头就套上笑脸面具的人。

“灰？”

你自称灰。

我不记得我是谁，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你。

但我记得我曾见过你。

而且，当时的我……一定对你的印象极其深刻。

“嗯。”

“一见面就催促我去更衣室，更衣室里究竟有什么？”

于声似乎忘记了方才“明目张胆的打探，无疑很愚蠢”的断言，直白的把疑问说出了口。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复杂心理，他临时改变了策略。

他有一张老天爷赏饭吃的脸，帅得很直接。上至八十老妪，下至八岁小童，即便审美千差万别，也不得不承认他的五官生得是真的好，横看竖看，都挑不出错。尤其是当他目不转睛凝视你的时候，活脱脱一个“明眸善睐”的现实写照，即便内心无情也无义，却总能望进人心里。而目光是扎心还是暖心，取决于他的目的。

不少心怀鬼胎之人，曾在他不痛不痒的逼视下自动缴械投降败下阵来。可惜，灰不是其中之一，人家不为所动，反而冲着他一脸真诚的眨眨眼，来了句。

“您有一双美丽的眼睛。”

“……”

这一回合，于声在对方的答非所问中败下阵来，不甘心的怼回了句：“这话由你来说？”

论漂亮，谁比的过你的眼睛。

他随即耸耸肩，打算就此揭过这一页话题，却听灰多此一举的补充说明，“我愿形容为五彩斑斓的黑。”

“……”

于声失笑，心说这人都是从哪个时代搜刮来的老梗，老掉牙了。

他依然不信任眼前人。

认为对方别有目的，心怀叵测。

可即便如此，他并不讨厌与之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