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月小镇的街景维持在系统宣布通关时的状态，近处高楼巍巍、大厦幢幢，远处群山环抱，雾气缭绕，一眼望不到尽头。

若他只是匆匆一撇后转身离开，势必会因场景巨变深受震撼，从而忽略遮挡视线的朦胧远山。

弯月小镇看似重获新生，常人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繁荣景象，可倘若有人能静心凝神，环顾四周，细心对比自己最初的所见所感便会发现，眼前所有壮丽景观仍控制在最初的范围内，他们没能走得更远，也没能看得更远。

于声走上这段回头路，身边的景色随着他的靠近显现出微妙的变化。他踏足的街巷上铺着厚厚的石板路，上面原本印着清晰的卡通画笑脸，每张笑脸勾画得细腻精致，涂抹着靓丽的油彩。然而他越是沿路前行，脚下的图样越是模糊不清，笑脸逐渐失去了勾画面容的纹路，褪去了鲜亮的色泽，愈发看不清了。

除此之外，他身边其他景与物也再也经不起细看，它们像是虚有其表的空架子，又像是临时搭建出的舞台造景，在刻意营造出的喜悦气氛中只为演好一场通关的戏码。当一切尘埃落定，便会褪去虚假的华彩，展现出廉价道具造景的本相。更有甚者，连自身形态都无法维持，成了那风中残烛，进行着熄灭之前的最后一轮摇曳。

此情此景让人不得不怀疑，视线尽头那片远山雾绕的美景，究竟是拿来营造朦胧美感的单纯背景，还是又一番遮遮掩掩的布景？

于声回顾游戏经历，只觉整个弯月小镇像一个被七彩泡沫笼罩的雪花球，它是被精心包装过的世界。人们的活动空间不知不觉局限在一定范围内，地下的小镇所能接触的区域也只是一部分残骸。居民的数量在这方寸之地乍看人数众多，若是放到开阔的户外地图，想来也没多少人。

小地图，人烟稀少。

如果弯月小镇不是个体量迷你的半成品，那就只能说明他们没有接触完整的游戏空间，他们始终被引导在一个地方打转，集中完成所有任务，然后达成了所谓的通关。

他们确实看到了部分真相，但不完整的真相就像是在门上开了道用来窥探的口子，从中只能撇见室内一个事先布置得当的角落，而大部分的使用空间仍受门扉遮挡。因此，屋子或者说事情的全貌至今仍在看不见的角落保持着沉默。

通关游戏的过程看似是诸多顺理成章的偶然环环相扣，但静心细想，过程禁不起认真推敲。所有的线索出现得都太快太直接了，像是有一双上帝之手，将细碎的线索匆匆忙忙堆到了自己的眼皮底下，等着他去发掘。

如果真有这么一双手，费尽心机圈出一块地，给他们营造出安全的假象。

如果这个牵线的幕后之人也亲自参与了流程，那么这双手的主人只有一个候选，身份不言而喻。

灰，你究竟是想拖时间，还是在赶时间？

与我谈感情是出自真心，还是为了混淆我的判断？

思忖间，暴雨再度来袭。电闪雷鸣交织成一张巨网，垂在他与铅云之间，将世界分割成明暗分明的两部分。逃离危险的本能催促于声往相反的方向去，但若有似无的海腥味飘过鼻尖，吸引了于声的全部注意力，他调转方向，决意走进风暴。

也罢，无所谓。

这游戏你想怎么玩，我奉陪就是。

……

不多时，穿越幕帘般的暴雨，于声终于踏足从未进入的领域。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沿海浅滩，正值涨潮时分，海浪翻涌间生出浑浊的泡沫，包裹着来自海底的腥湿之气，扑向嶙峋的礁石，最终融进土壤，留下一地粘腻的腥臭。

于声心下感慨：我说弯月镇怎么只有丁点儿大一块，原来是别有洞天。

极端气候造成沧海桑田，他们迄今为止看到的小镇只是被掩埋的一部分，更多的区域已经被海水淹没，掩藏在风暴尽头。

海里有什么东西？值得大费周章去藏匿？

蓦地，海平面下传来异样的鼓动，仿佛预示着未知的危险正朝岸边逼近。于声却生出闲心，向着相反的方向偏移视线，目光落在高处。

一处高耸的礁石之上，海风呼啸，吹动灰发丝微乱，人却居高临下稳坐高台。只见他侧身翘着脚，架腿而坐，手指交叠置于膝盖，俯身目视暗流涌动的水面，神情倨傲，像是一位独坐废土之巅的孤高王者。而小小月神侍立一旁，目光恭顺。

“……”

于声直觉危险，那是一种无关理性，与身俱来的本能，他止步不前，没有贸然靠近也没有开口招呼，而是选择藏身于阴影，远望灰与他身侧低头垂目的月神，想着此情此景，灰身边当配上狮子虎豹之类的猛兽方能入画，看着也才契合。

突然，灰毫无征兆地弯下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西瓜，笑眯眯的递给月神。与此同时，他顺手取走了对方头上的花环，唇齿翕动，从他的口型来判断，他说的大约是：跟你换。

月神一整个儿震惊不已，木然地接过灰递来的瓜，目瞪口呆。接着，灰把花环举过头顶，高高兴兴端详半日，随后煞有介事地给自己戴上，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噗。”

于声忍俊不禁，方才的危机感荡然无存。

灰注意到暗处传来动静，偏头望向于声所在的方向，见他走出阴影，纳闷，“你怎么回来了？”

于声迎着对方探究的视线，坦然回答，“不放心你，回来看看。”

灰仔细端详于声的表情，眼里没有笑意荡漾，反而断然否定了于声的话，“你说谎。”

于声不以为意，“你不是想与我谈感情吗，怎么，我与你谈你倒不信了？”

我说真话，你却不信？

灰抬头望天，喃喃道，“你许久不来，本想给你留点好印象……可惜你来的不是时候。”

乌云驾到时他就意识到，此地不宜留人，原本满心期待转眼成了满腹算计。他得催人走，必须在事情恶化之前把人全须全尾送出游戏。

“认识你这么久，头一天知道你还有大包大揽的爱好？”

灰耸耸肩，不置可否。

暗潮涌动，浑浊的海面泛起阵阵涟漪，海水急速回转，倒流的漩涡里显现出形状怪异的影子，奔流不息的波浪将迷之造物一波一波推向岸边。